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102/127页)

年轻人望了望天,“我上周在宾夕法尼亚,”他说,“看见了里尔登的工厂。那个地方可真够忙的!他们正在新建四座炼钢平炉,另外还有六个在等着建……新的炼钢炉。”他边说边向南方望去,“过去五年,谁也没在大西洋沿岸新建过一座炼钢炉……”在天空的衬托下,他站在一台包装好的机器上,如同遥望远方的爱人那样,眺望着暮色,脸上露出一丝渴望和向往的微笑。“他们真忙啊……”他说道。

随即,他的笑容倏地不见了,手中拉拽绳索的动作头一回不那么流畅和熟练,看上去像是生气的一拽。

莫文先生望着天边,望着传送带、齿轮和浓烟。在傍晚的空中,浓烟沉静地化作长长的尘雾,一直蜿蜒伸展到了落日后面的纽约城上空。想到环绕着纽约的神圣的火焰、烟囱和天然气罐、塔吊和高压线,他的心便安定了下来,感到一股电流涌过了他所熟悉的街道上每一处肮脏的角落。他喜欢这个正在上方的年轻人的身影,他干活的样子里有一种令人踏实的感觉,有种与天际融合在一起的东西……尽管如此,莫文先生还是纳闷,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个裂缝正在吞噬这牢固而永恒的墙壁。

“不能袖手旁观,”莫文先生开口道,“上周,我的一个朋友关门了,他是做石油生意的,在俄克拉荷马州有一两口油井,他没法和艾利斯·威特竞争。这不公平。应该给小人物们一个机会,应该限制威特的产量,不能让他的产量大得把别人都挤出了市场……我昨天陷在纽约,只好把我的车扔在那儿,搭了个下班人的车才回到家。因为加不到油了,他们说城里的油短缺……这样下去不对,应该做点什么……”

莫文望着天,搞不清楚这无名的威胁究竟是什么,又有谁能够粉碎它。

“你想做什么呢?”年轻人问。

“谁,我吗?”莫文先生答道,“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法解决国家的问题,我只是想维持生计。我只是知道,得有人去对此做些什么……这事情不对头……听着——你叫什么名字?”

“欧文·凯洛格。”

“听着,凯洛格,你觉得这世上会发生什么事?”

“这你是不会在乎的。”

远处的楼顶上响起了汽笛声,这是夜班的汽笛。莫文先生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他叹了口气,系上外套,转身要走。

“嗯,事情正在做着,”他说,“正在采取着步骤,很有建设性的步骤。议会已经通过了一项法案,给予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更广泛的权力。他们已经任命了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做首席协调员。以前似乎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报纸上说他很值得关注。他叫韦斯利·莫奇。”

达格妮站在她客厅的窗前眺望着城市。夜色已深,灯光如同篝火里剩下的火星,在漆黑的余烬中闪烁着。

她感到安宁,而且希望她能够停下思想,好让自己的感情追上来,好好地审视一下过去这个月从她身边飞驰而过的每一个瞬间。她无暇去感受自己又回到了她在塔格特公司的办公室,太多的事情令她忘记了自己是刚刚从流放中归来。她不记得吉姆对她的回来都说了些什么,甚至是否说了些什么。她想知道的只是一个人对此的反应。她给韦恩·福克兰酒店打了电话,却被告知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先生已经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

她记起了当初自己在一份长长的法律文件上签名的时刻。那一时刻宣告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的结束,现在,它又变回为塔格特公司的里约诺特铁路了——只是列车的车组人员拒绝放弃它原先的名字。她本人也发觉实在是难以割舍。她强迫自己不去称它为“约翰·高尔特铁路”,却不知为什么如此的困难,也不知为什么会隐约感到悲伤和痛苦。

一天晚上,她忽然心血来潮,转过塔格特大楼,去最后看一眼坐落在小巷内的约翰·高尔特公司办公室。她漫无目的,只是想去看看。沿着人行道竖起了一排木制的隔离墙,这座老建筑正在被拆掉。它终于再也难以为继了。她爬过木板,站在曾经将陌生人的身影投射在人行道上的街灯下,透过她过去办公室的窗户向里面张望。一层的地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剩下。隔断已经被扒掉,断开的管道从天花板耷拉下来,地上是一堆碎砖石。没什么可看的了。

她曾经问过里尔登,他是否在去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来过这里,站在她的窗外,克制着要进去的冲动。但还没等他回答,她就明白他并没有来过。她没告诉他问这个问题的原因,不知为什么,这记忆至今还时而困扰着她。

在她客厅的窗外,长方形的日历板被点亮了,高挂在夜空中,宛如一块小小的发货标签。上面显示着:九月二日。她挑衅地笑了笑,想起了自己和它不断翻动的日期之间展开的竞赛。现在,没有限期了,她想着,没有了阻碍,没有了威胁,没有了束缚。

她听到她公寓大门传来的钥匙转动声,这正是她今晚所等待、想听到的声音。

里尔登走了进来,他已经来了多次,她给他的钥匙是他进门唯一打的招呼。他用惯常的方式把帽子和外套扔到椅子上,里面穿了晚宴用的正式礼服。

“嗨。”她招呼道。

“我可还在等着看你哪天不在呢。”他回答说。

“那你可就得给塔格特公司的办公室去电话了。”

“每天晚上吗?不去其他地方?”

“嫉妒啦,汉克?”

“没有,只是对那种感觉好奇而已。”

他站在房间的一头看着她,不让自己去走近她,他知道自己可以随时这样做,因此有意地让这种快乐延长。她穿了一条灰色紧身的办公套裙和一件透明的白色宽松上衣,剪裁得像是件男衬衣。上衣自她的腰部形成向下的喇叭口状,勾勒出她整齐平坦的臀部。她身后的台灯光使他可以看到上衣里她那苗条身段的轮廓。

“宴会怎么样?”她问道。

“可以。我尽量早早地就逃掉了。你怎么不来?你是被邀请的。”

“我不想在公开场合见到你。”

他瞟了她一眼,似乎表示他捕捉到了她回答里的全部含意,然后,他脸上的线条转变成一种开心的微笑,“你可错过了好多东西,全国金属行业理事会可不会再这么痛苦地让我做嘉宾了,能不让就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