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99/127页)

他得意地笑着。她仿佛是在听一堂高等数学课,别说内容,甚至连这种讲话的方式都不懂,这种方式更增添了她心里的神秘感,因为她可以肯定——既然此话是他讲出来的,就绝不会是像在其他地方听到的那种意思。

他重新斟满酒杯,又是一饮而尽。但是,他的快活感忽然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一屁股跌坐进椅子里,在他硕大脑门的遮挡下,他的眼睛显得模糊不清,视线由下而上,向对面的她瞟去。

“她明天就要回来了。”他干笑道,语气中没有一丝轻松。

“谁?”

“我妹妹,我那个亲爱的妹妹。哦,她会觉得她很了不得,对吧?”

“你不喜欢你妹妹,塔格特先生?”他又干笑了一声,那意思已经让她觉得再明白不过了。

“为什么?”她问。

“因为她认为自己很出色,她凭什么这么认为?谁又有权力觉得自己很出色呢?其实谁都不怎么样。”

“你不是真这么认为的,塔格特先生。”

“我是说,我们不过是人而已,而人又是什么?是一种软弱、丑陋、充满罪恶的动物,从一生下来、在骨子里面就是这样。所以谦逊才是人应该奉行的一种操守,人应该终身匍匐在地,为自己不洁的存在乞求宽恕。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很好了,那就是他已经烂到头了。无论人做了什么,骄傲都是万恶之最。”

“可是,如果人知道他所做的是件好事呢?”

“那他就应该为此道歉。”

“向谁?”

“向那些没去做这件事的人们。”

“我……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了,这要靠对更高的精神境界进行许多年的研习才成。你听说过西蒙·普利切特博士所说的宇宙里的抽象矛盾吗?”她害怕地摇了摇头。“你怎么可能明白什么是好呢?谁知道什么是好?谁又能知道?正像普利切特博士所做出的不容辩驳的证明所说——绝对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任何事都只是一种观点而已。你怎么知道那桥没有塌过?你只是认为它没塌过罢了。你怎么知道那里究竟有没有桥呢?你是不是认为像普利切特博士的那种哲学体系只是学术上的东西,遥远而不实际?可它不是,绝对不是!”

“可是,塔格特先生,你修的那条铁路——”

“哦,那条铁路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物质成果罢了。它有什么大不了?任何物质的东西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低等的动物才会在那座大桥前面惊呆,而生活当中还有许多更高境界的东西。但更高境界的事物会得到认可吗?哦,不会的!你瞧瞧这些人,对这些花哨的破烂玩意能如此大张旗鼓,他们会去关心高尚的事业吗?他们会用头版去报道一条有关精神方面的美德吗?他们会去注意或是赞赏一个更有感觉的人吗?你会不由得去想,在这个世风日下的社会,伟人会不会注定就是不幸的!”他向前倾了倾身子,热切地盯着她,“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吧……不幸就是美德的证书。如果谁是不快乐的,的确非常的不快乐,那就意味着他属于异常优秀的一类人。”

他看到她脸上迷惑而焦虑的表情。“但是,塔格特先生,你已经有了你想要的一切,现在还拥有全国最好的铁路,报纸称你为这个时代最成功的企业管理者,他们说你的公司股票一夜之间就给你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你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从他回答的停顿中,她察觉到了他身体里突如其来的恐惧,她感到很可怕。他回答道:“没错。”

不觉间,她的声音如耳语一般轻声地低了下去,“你宁愿那座桥塌掉?”

“我没那么说!”他厉声道,随后,耸了耸肩,把手轻蔑地摆了摆,“你不明白。”

“对不起……哦,我知道我还有好多东西得学!”

“我讲的是一种饥渴,远远超过了那座桥的意义,是一种任何物质都无法满足的饥渴。”

“是什么,塔格特先生?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噢,你看你!你一问‘是什么’,就又回到了那个把一切都挂上标签进行估量的、原始的物质世界。我所说的东西是不能用物质化的语言来表达的……是人类永远难以企及的精神的更高境界……说到底,人类究竟又干成过什么事呢?地球不过是一个在宇宙里旋转的微粒——那座桥对于太阳系来说,又有多重要呢?”

一股猛然间恍然大悟的快乐令她的眼睛重新明亮起来,“塔格特先生,你真是太伟大了,你从不满足于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就。我想,无论你前进到了哪一步,你仍然想继续走得更远。你很有野心,这就是我最崇拜的地方:野心。我是说,在干事情,不是停下来或放弃,而是一直干下去。我明白了,塔格特先生……虽然我对那些很大的想法还没理解。”

“你会学到的。”

“噢,我会努力去学的!”

她目光里的敬慕一直没有改变。他在房间里走过时,那眼神便像一盏温柔的聚光灯一般。他走过去斟满了酒杯。一面镜子挂在可移式吧台后面的橱柜壁上,他瞧了一眼自己的样子:高高的身躯被困顿委靡的姿势扭曲着,像是在有意拒绝接受人类的优雅;稀疏的头发;疲软而阴沉的嘴巴。他猛然发现,她其实根本就没真正看到他:她的眼中是一个建设者英雄般的身影,有着傲然挺立的肩膀和被风吹打的头发。他放声地笑了出来,觉得这对于她真是个莫大的玩笑,隐隐感到了一种胜利般的满足:是能把某种东西施加给她的优越感。

他一边呷着酒水,一边瞧了瞧他卧室的门,心里在想着这种猎奇过程通常的结局,并觉得易如反掌:这女孩充满了敬畏,根本不会反抗。在一盏灯下,她正低头坐着,他看到了她头发上泛出的红铜般的光泽和肩头上一片平滑光洁的肌肤。他移开了眼睛,心想,何苦呢?

他所感到的这点欲望与身体的不适毫无区别。在他的头脑里,不断促使他行动的那股最强烈的冲动并不是对这个女孩的浮想,而是想起了所有那些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男人们。他自己承认,她比贝蒂·波普强多了,恐怕算是他能上手的女人中的佼佼者。这种认可令他无动于衷。这与他对贝蒂·波普所产生的欲望并无二致,他感到麻木。对尝试快感的期待并不值得他费这个劲,他并没有体验快感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