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98/127页)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六个月前。”

“就你一个人?”

“是啊。”她快活地说。

“你原先打算做什么呢?”

“嗯——自己能干点什么,去个什么地方。”

“去哪里?”

“哦,这我还不知道,不过……不过,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要干点什么吧。我看到纽约的画片后就想,”——她用手一指车窗外雨幕后的高楼——“有人建了这些楼,他一定不会整天坐着抱怨什么厨房有多脏、房顶漏水、下水道堵了、整个一团糟,以及……塔格特先生,”她的头激灵一下转过去,直直地看着他说道,“我们一贫如洗,而且什么都不在乎。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他们真是一点也不在乎了,连手指头都懒得动,垃圾桶都懒得倒,我隔壁的女人还说我有责任去帮助他们,说我、她,还有我们大家再怎么样都没用,因为其实谁都不能怎么样!”在她明亮的目光下面,他看到了她内心所受的伤害和痛苦。“我不想说他们了,”她继续讲着,“不想和你再说他们,这是——我见到你,我的意思是——这对他们是不可能的,我可不想还把这机会给他们,它是我的,不是他们的。”

“你多大了?”他问。

“十九。”

在客厅的灯光下,他发现如果她再多吃点,身材会很不错,就她的身高和骨架来说,她实在是太单薄了。她穿了一件破旧的黑色紧身裙,为了掩饰,她的手腕上咣里咣当地戴着耀眼但又俗气的塑料手镯。站在他的房间里,她那样子像是进了博物馆,什么都不敢碰,同时又虔诚地想要把每样东西都记在心里。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雪莉·布鲁克斯。”

“好,坐下吧。”

他不再做声,调着饮料,而她则听话地挨着椅子边坐下等着。他把一杯饮料递了过去,她象征性地喝了几口,便把杯子拿在了手上。他知道,她根本没喝出什么味道,注意力也根本没在那上面。

他灌了一大口,呛得放下了杯子,和她一样,他也并不想喝什么。他闷闷不乐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心里很清楚她的视线正跟随着他,对此他感到很惬意,非常得意:他的动作、他的袖夹和鞋带、他的灯罩和烟灰缸都会在那温柔和顺从的眼神中,具有一种非同凡响的意义。

“塔格特先生,是什么让你这么不开心呢?”

“你干吗要管我开不开心?”

“因为……嗯,如果连你都不能开心和自豪,那谁还能呢?”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谁还能?”他猛地转向她,像是保险丝被烧断,他肆无忌惮地咆哮起来,“又不是他发明的铁矿石和吹风炉,对不对?”

“谁呀?”

“里尔登。冶炼、化工和空气压缩又不是他发明的,如果没有成千上万人的劳动,他不可能发明他的合金。他的合金!他凭什么认为这是他的?凭什么认为是他的发明?每个人都是在利用其他人的劳动成果,从来就没有谁能自己发明任何东西。”

她疑惑地说:“可是,铁矿石和其他那些东西本来一直就有啊,除了里尔登,别人怎么就没做出合金来呢?”

“他这么做,没有一点良好的用意,只是为了他自己赢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有什么不对吗,塔格特先生?”随即,她像恍然大悟般地轻声笑了起来,“废话,塔格特先生,你说的不是这意思。你知道,里尔登先生和你一样是自己去挣的那些利润,你这么说,只是谦虚罢了,特别是大家都知道你们干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是你和里尔登先生,还有你的妹妹,她肯定特别出色!”

“是吗?也就你这么想。她是个一点也不温柔、感觉迟钝的女人,一辈子只知道修铁路和大桥,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理想,而仅仅是因为她就喜欢干这个。如果她只是喜欢的话,又有什么好崇拜的呢?这是不是很了不起,我看很难讲——在很多困难地区的穷人需要解决交通的情况下,却为那些科罗拉多的大亨们修这么一条铁路。”

“可是,塔格特先生,是你力争去修那条铁路的呀。”

“没错,因为我要对公司、对股东和员工们负责,但我根本就不喜欢这个项目。这是不是个伟大的工程还不好说呢——在这么多国家还需要普通钢材的情况下,却要为这么复杂的新合金投资——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中国连盖房用的铁钉子都还不够用?”

“可……可我不觉得那是你的错。”

“总得有人去管吧,总得有人能看到这些,而不是仅仅盯着自己兜里的钱。这年头,有同情心的人在看到我们身边有这么多人遭罪的时候,绝不会浪费他十年的时间,用来琢磨那些金属玩意。你觉得那很了不起吗?哼,这没什么,只不过是隐藏得太深罢了,即使把成吨他自己造的合金浇上去,也砸不透他的脑袋!这世界上有很多能人,但他们从不出现在报纸的头版上,也不会让你张着嘴呆立在铁道路口上看他们,因为当他们的精神成为人类的苦难的寄托时,他们不会去发明什么塌不了的大桥!”

她沉默而尊敬地看着他,原来欢快的渴望渐渐低落,眼神也被压抑得黯淡下去。他感觉好些了。

他抄起饮料灌了一口,猛地想起了什么,忽然笑出了声。

“不过,还是挺可笑的,”他的语调变得像和老朋友聊天般随意、活跃了起来,“昨天,收音机里刚一传来威特油田的消息,你真应该看看沃伦·伯伊勒的样子!他脸色发青——我是说,就像鱼离开水时间太长了后的那种青色。你知道他听说这个坏消息后干什么去了?他在瓦哈拉酒店给自己开了个套间——你明白了吧——目前我知道的就是他至今还在那里,和他的一帮朋友喝得大醉,还叫了阿姆斯特丹街上的一半女人!”

“伯伊勒先生是谁呀?”她糊里糊涂地问道。

“哦,是个总也贪心不足的胖糊涂虫,有时候聪明得过了头。你是没见到他昨天那副表情!我是被他那副样子吓了一跳。还有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那个八面玲珑的家伙,来自国家科学院的高雅的费雷斯博士,他是人民的公仆,能言善辩,对此也丝毫看不上,简直是一点都看不上!不过,我必须承认他的应对还是挺得体的,只不过他的不安还是能从他讲话的段落中流露出来——我指的是他今天上午的采访,他说,‘国家将合金给予了里尔登,现在我们期待他也能够回报给国家些什么。’这话说得多妙啊,想一想有谁在乘坐着那列赚取暴利的火车,并且……嗯,想一想吧。他说的比伯川·斯库德强多了。在他的出版界同僚们请他发表感想时,斯库德先生除了‘无可置评’外,什么都想不出来了。‘无可置评’出自伯川·斯库德之口,他可是从生下来就对你所问的一切、甚至连你没问的,无论是阿比西尼亚诗歌还是纺织行业的女厕所,都能滔滔不绝一番!还有普利切特博士,这个老傻瓜还四处在说他确切地知道那合金不是里尔登发明的——因为据他可靠的不知名的消息来源,里尔登谋杀了一个潦倒的发明家,并从他手里剽窃了产品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