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71/127页)
“现在谁在支持着你们?”她低声问道。
他耸耸肩,“社会。”
她鼓了鼓勇气,再次问道:“你是要告诉我那份声明背后的原因。”
“这你应该很容易就推想出来。假如你想一想,这所科学院的冶金研究部门已经存在了十三年,花掉了两千多万元的经费,成果却只有一个新的银器抛光和一个新式的防腐预处理,而且我觉得还不如以前的好用,你就可以想象得到,一旦私人企业推出足以变革冶金行业的产品,并且大获成功的话,大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
她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没有吱声。
“我不埋怨我们的冶金部门!”他愤怒地说,“我知道不能对类似这种产品做时间上的预期,但大家是不会理解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应该牺牲谁?一个精炼成功的完美产品,还是地球上的最后一座科学研究中心,以及人类智慧的未来?这只能二者选一。”
她垂着头坐在那里,过了一阵,她开口道:“好吧,斯塔德勒博士,我不和你争了。”
他看她摸索着她的皮包,似乎忘记了怎么才能利索地站起来。
“塔格特小姐。”他几乎是请求般地轻轻说了一声,她抬起头,脸色镇静,面无表情。
他挨近了一些,俯过身去,一只手拄着她头顶上的墙壁,像是要把她包围在他的胳膊中一样。“塔格特小姐,”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轻柔、苦涩的说服力,“我比你年长,相信我,在这个世上没有别的活法,人是不接受真理和理智的,理性说服不了他们,头脑在他们面前毫无用处。但我们还得和他们打交道,如果想做什么的话,我们就得诱惑他们让我们把它做成,或者强迫他们。除此以外,他们不理解其他的。别指望他们会支持智慧和精神的探索。他们只是凶恶的动物而已,只是贪婪、自我放纵和拜金的掠夺者——”
“我就是拜金者之一,斯塔德勒博士。”她低声地说。
“你是个非同寻常的聪明孩子,还太年轻,无法彻底看清人愚蠢的面目,我这一辈子都在和它斗,非常累……”他的语气是真诚的。他慢慢地从她身边走开,“看到他们把世界糟蹋成这副悲惨的样子,我曾经想大喊,求他们听一听——我可以教他们过更好的日子——但没人听我的,他们不需要听我说什么……智慧?那只是人们偶尔产生的念头,一闪就过去了,并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甚至它的消亡。”
她准备起身。
“别走,塔格特小姐,我希望你能明白。”
她听话地抬起头看着他,她的脸色并不灰白,但脸上的轮廓却奇特地细致而分明,似乎皮肤已经失去了色泽。
“你还年轻,”他接着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一样坚信理智的威力是无穷的,一样把人看做是理性的存在。我的幻想一次次地破灭,当我见识了太多的东西……我只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在办公室的窗前站下。夜幕已经降临,夜色像是从黑漆漆的河水深处弥漫了上来,河面上摇荡着对面山间的几点灯光。天空依旧是夜晚浓重的深蓝,一颗孤星,低低地倚在旷野之上,大得几乎不真实,也令这夜空显得更加黑暗。
“我在帕垂克亨利大学的时候,”他讲到,“曾有三个学生。我过去也有过不少聪明的学生,但这三个是一个老师梦寐以求的天赐。假如你想过,在人类最完美的心灵正具雏形的时候,就把他们像礼物一样送给你来调教,那他们就是这礼物了,他们所拥有的智慧在未来可以翻天覆地。他们的出身各不相同,但却是密不可分的朋友。他们在学业上的选择也很奇特,同时进修两门专业——一门是我的,另外一门是休·阿克斯顿的。物理和哲学,现在已经见不到这样的兴趣组合了。休·阿克斯顿是个卓越的思想家……完全不像后来接替他的那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阿克斯顿和我为了这三个学生还争风吃醋,那是一种我们之间的竞赛,不过是很友好的,因为我们都理解对方。有一天,我听到阿克斯顿说把他们当做了他的儿子,我有点气不过……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转身看着她,此刻,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浮现在他的脸颊上。他继续讲下去,“当我支持建立这所研究院时,被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所诅咒,从此我也再没见过他。最初的几年里,这事总在困扰着我,我常常想他也许是对的……现在,我已经不再为此烦恼了。”
他笑了笑,此刻,他的笑容和脸上,已经满是酸楚。
“这三个人,这三个天赋异秉、肩负希望、前途远大的人——一个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已经沦为纨绔公子,另一个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成了不折不扣的强盗。这就是所谓人类的希望。”
“第三个是谁?”她忍不住问。
他耸了耸肩膀,“这第三个连臭名昭著的地步都达不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了平庸之辈,说不定成了什么地方的一个记账先生。”
“这是撒谎!我没有临阵逃跑!”詹姆斯·塔格特喊叫着,“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正好生病了,可以去问威尔逊医生,我得的是一种流感,他可以证明。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呢?”
达格妮站在屋子中央,外套的领子和帽檐上还带着尚未融化的雪花。她茫然四顾,悲凉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是在哈德逊河边,老塔格特庄园里的一间屋子。吉姆继承了这个地方,却很少来。这里曾经是他们童年时期父亲的书房,如今,因为少有人长住,弥漫着一股荒凉的气息。除了两把椅子,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罩子,壁炉冰冷,电热器的电源线横拖在地板上,散出的热也显得凄凉。一张桌子表面的玻璃板也已不见。
吉姆躺在沙发上,毛巾像围巾一样裹在他的脖子四周。她看到他身旁的椅子上有一只满是烟头的烟灰缸,一瓶威士忌酒和一只旧纸杯。地上散落着两天前的报纸。一幅他们祖父的全身画像挂在壁炉上方,画像已经褪色的背景里是一座铁路大桥。
“我没时间争论,吉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