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82/127页)

她新的办公总部是在一个破旧的建筑底层,只有两个房间。出于安全的考虑,这座摇摇欲坠的楼房顶层已经被清空,楼里的租户们也和这座建筑一样潦倒不堪,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她觉得这地方不错:省钱。房间里已经布置得不能再简单了,她从废物场捡来了家具,凑齐了能用的人手。她来纽约的时间不多,也没工夫去注意她工作的环境,只要能用就足够了。

今晚,她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看着雨水打在街对面高楼的玻璃上。

已经过了午夜,手下的几个人已经下班回家,凌晨三点的时候,她要坐自己的飞机赶回科罗拉多。此时,除了还有几份艾迪的报告要看,她已经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她突然从紧张的忙碌中停了下来,再也干不下去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读这些报告,现在回家去睡觉已经太晚了,去机场又还早。你是累了,她用苛刻而瞧不起的眼光超然审视着自己的情绪,心里很清楚,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这次来纽约很突然。在从新闻广播中听到一条简短的消息之后,她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匆匆坐上了飞机。广播中说,怀特·桑德斯没有给出任何说法,便突然退出了商界。她赶到纽约来就是为了找到他并阻止他这样做。不过,她还在空中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找到他的机会实际上非常的渺茫。

春雨像一层薄雾,静静地笼罩着窗外。她坐在那儿,望着塔格特火车站快速通道和行李的入口处,那里天棚的钢架上亮着几盏灯泡,一些行李堆在破旧的水泥地上,看上去,这地方像是荒废了一般死气沉沉。

她瞟了一眼办公室墙壁上的锯齿形裂缝,四周一片寂静,她知道,这座废墟一样的楼里此刻只有她一个人,似乎整个城市里也只有她孤身一人。多年前的感觉再度袭来:那种寂寞远远超过了此时,超过了这房间和泛着湿漉漉夜光的街道所散发出的沉寂,那是一种在荒凉的废墟中找不到任何希望的寂寞,是她童年时感到过的寂寞。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她可以看得见整幢大厦,看到它的楼身迅速地汇聚成高空中的塔尖。她抬头望着曾是她办公室的那扇漆黑的窗户,感到自己像是被永远地放逐了,似乎阻隔在自己和这座大楼之间的,绝不仅仅是一扇玻璃、一帘雨水,和几个月的光景。

她站在墙壁涂满灰浆的屋子里,仰望着自己深爱过、却又遥不可及的一切。她说不清自己孤独的原因,唯一能够表达出来的就是:这不是我所期望的世界。

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次看见塔格特长长的铁轨就像眼前这座大楼的线条一样,交汇在远方的一点,她曾告诉艾迪·威勒斯,她总觉得那些铁轨是被一个远远地站在地平线另一端的人握在了手中——不过,那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有一天,她会见到这个人的。

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窗户。

她回到办公桌前,伸手去拿那几份报告,却忽然胳膊抱着头,伏倒在了桌子上。不要这样,她心想,但却没有动。没关系的,反正也没别人看见。

这是一种她从来就不允许自己去承认的渴望,此时,她与它面对了。她想,如果感情是对周围一切所做出的回应,如果她把自己爱的情感给了铁轨,给了这座大楼和更多的东西:如果她也爱着自己的这种情感,她还是缺少一种最大的回应。她想,找到一种感情,能够包容和诠释她所深爱的一切……找到一种像她一样的灵魂,让自己和他成为彼此的世界……不,他不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不是汉克·里尔登,不是她认识和尊敬的任何人……他只存在于她所认识到的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情感之中,但却会赋予她生命,让她能去体验……她的胸脯紧紧地压着桌子,身体缓慢而轻微地扭动着,感觉到来自她的肌肉和神经的那种欲望。

这就是你想要的?就这么简单吗?她心里想着,同时清楚地知道并不是这么简单。在她对工作的挚爱和她身体的欲望之间,有一些扯不断的联系,仿佛是其中一个给予了她另外一个的权利和意义,仿佛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这欲望在遇到同样伟大的灵魂之前,永远无法得到满足。

她的脸压在胳膊上,否定地晃了晃她的头,她是永远找不到了。她对自己希望的生活的想法就是她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要求。只是想法而已——还有极少的一些瞬间,像几盏路上的灯光,照着她去探求,去把握,去继续到底……

她抬起了头。

在她窗外小巷的人行道上,她看到一个站在她办公室门外的人影。

那门有几步远,她既看不到那个人,也看不到他身后的街灯,只能看到他投在人行道石板上的阴影。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站得离门那样近,好像要进来一样,她甚至在等着他来敲门。可是,她看到那影子倏地一晃,似乎他猛然后退了一步,然后便转身走开。他停下来的时候,地上只留下他帽檐和肩膀的影子,这影子凝固了一会儿,摇曳着,然后伸得越来越长,他又走了回来。

她并不感到害怕,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诧异地注视着。他在门口停下,随即又退开,他站在小巷中的什么地方,来回不安地踱着步子,然后又收住脚步。他的影子在人行道上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看得出在进行着无声的斗争:是进门,还是逃掉,他踌躇不决。

她像一个局外人那样,没有应对的能力,只有在一边旁观。她远远地看着,陷入了茫然:他是谁?是不是一直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在窥视她?他是否从无遮无挡、亮着灯的窗户中看到了她颓然伏在桌子上?是否像她现在观察他那样,也看到了她无助的寂寞?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们独自在城市死去一般的沉寂中,她觉得他很遥远,像一个忍受折磨的无名英雄,也像她一样地幸存下来,但遇到的难题却和她的完全不同。他一会儿走出她的视线,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她坐在那里,看着这被莫名的苦恼所困扰的身影闪现在漆黑的小巷中泛着夜色的人行道上。

那个影子再一次走开了,她等待着,却不见它回来,她一跃而起。她想等着看这场较量的结果,现在他是赢了,还是输了——她突然急切地想要知道他的身份和目的。她跑过外间,打开门,向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