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83/127页)
小巷空无一人,在几盏街灯的照射下,人行道像一面潮湿的镜子,渐渐在远处消失成一点,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她看到一家废弃的商店窗户上黑黑的破洞,再过去,是几家大宅院的门,街道的另一侧是一扇开着的大门,从大门阴影上方的灯光里,可以看到雨水淅淅沥沥地淌落着,穿过这扇门,便是塔格特公司的地下通道。
里尔登把签完的一堆纸往桌对面一推,便不再去看了,心里想着以后可以不用再惦记这些东西了,恨不得把这一切立刻抛到脑后。
保罗·拉尔金犹豫地伸手接了过来,他有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这只是例行的法律手续,汉克。”他说道,“你知道,我会一直把这些铁矿认作是你的。”
里尔登慢慢地摇了摇头,只是脖子动了动,他的脸仿佛是对着陌生人一般,丝毫不为所动,“不,”他说道,“我的财产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但……但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不用担心你的铁矿石供应,咱们说好了的,你知道我是靠得住的。”
“我不知道,我希望如此。”
“可我已经答应了你。”
“我从来就没靠过别人的承诺。”
“怎么……你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是朋友,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所有的产量都会给你的,矿还是你的——和你的没任何区别。你不用担心什么,我会……汉克,怎么了?”
“别说了。”
“可……可是怎么了?”
“我不喜欢什么保证,不想假装觉得自己有多么保险,我并不保险。我没法强迫执行我们之间的协定,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如果你想守信用的话,不用说,做就是了。”
“你看我的样子,怎么倒像是我做错了什么?这让我感觉很不好,你也知道。我是因为想帮你,才把这些矿买下来——我是说,我觉得如果能卖给朋友,你是不愿意把它们卖给陌生人的。这不是我的错,我不喜欢那个糟透了的机会平衡法案,我不知道这是谁主使的,做梦都没想到他们居然能批准,我太吃惊了,他们——”
“算了。”
“可我只是——”
“你干吗非要说这事?”
“我……”拉尔金用乞求的声音说,“我出了最好的价钱给你,汉克。法律的规定是‘合理的补偿’。我的出价比其他人都要高。”
里尔登看了看依旧躺在桌上的文件,他在想他的这些铁矿卖出去能得到的收入。拉尔金从政府那里拿到了相当于总金额三分之二的贷款,新的法案对这项贷款做了如此的规定,“是为了给以前没有出路的新业主公平的机会”。余下数额的三分之二是他自己贷款给了拉尔金,他接受了分期付款的方式卖出自己的矿产……政府的钱,他突然想到,支付给他的这笔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钱又是谁挣来的?
“你不用担心,汉克,”拉尔金的声音中还是那种令人费解的、坚信乞求能成功的语调,“这只是手续而已。”
里尔登在暗暗地琢磨着拉尔金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他觉得眼前这个人除了买卖成交的事实,还在等着别的什么,是一些他——里尔登——应该要说的话,是一些他应该做出的慈善慷慨的举动。在这个最好的发财时机面前,拉尔金的眼睛越发像个乞丐了。
“你干吗要生气呢,汉克?这只是法律规定换了个形式而已,只是一个新的历史情况,对此,大家都无能为力。不能去责备任何一个人,不过要想彼此相处好还总是有办法的。看看别人,他们不在乎,他们——”
“他们是安排了听话的自己人,来继续控制自己被敲诈走的财产。我——”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我还要告诉你——而且我想你也知道——我并不擅长玩这类游戏。我既没时间,也没花花肠子去想什么勒索的花招来套住你,并通过你去控制我的矿。我从不和谁分享产权,也不希望靠着你的怯懦,靠不断地蒙骗或者威胁你来一直拥有它。我从不这么做生意,而且从不和懦夫打交道。矿产是你的了。如果你想让我得到所有的铁矿产量,你就会那么去做;如果你想蒙骗我,也是你的事。”
拉尔金一副很受伤害的神情,“你太不公平了,”他干巴巴的声音中带有一分正义的谴责,“我从没有失信于你。”他匆忙拿起了桌上的文件。
里尔登看着文件被装进了拉尔金上衣的内侧口袋,他看见了他衬衣敞开的领口,看见起皱的背心紧紧地裹着他松弛的腹部,以及腋下衬衫上的汗迹。
他的心中顿时浮现出那张他二十七年前见到过的脸庞,那是个他在街边遇到的牧师。他已经想不起是在哪一座城市了,留在记忆中的,只有贫民窟黑黑的墙壁、秋夜的雨和那人满是正义和怨恨的嘴巴,在深夜中咧得大大的,叫喊着:“最高尚的美德——是人们都像兄弟一样互相照顾,强者为弱者劳作,有能力者为那些没有能力的人服务……”
接着,他看到了十八岁的汉克·里尔登,看到了他脸上的迫切,脚步如飞,浑身陶醉在不眠的兴奋之中,看到他骄傲扬起的头,清亮、坚定、毫不留情的眼睛,这双眼睛属于一个为达到目的而毫不吝惜自己的人。然后,他看到了保罗·拉尔金当时可能的样子——一个年轻人,却有一副苍老的娃娃脸,挤出逢迎的干笑,乞求着宽恕,乞求这世界能给他个机会。如果有人告诉那时的里尔登,你今后会遇到这个年轻人,他会把你疼痛的肌体中的能量再榨干,他会怎么——
这念头给了他的脑袋实实在在的一拳,当他清醒过来后,立刻明白了当时的里尔登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想把拉尔金这个无耻的东西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他还从未体验过如此的感受,过了半晌,他才意识到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仇恨。
他观察到,当拉尔金起身离去、向他嘟囔着告辞时,紧闭着嘴,一副受伤和埋怨的模样,似乎他拉尔金才是受害者一样。
不知为什么,当里尔登把煤矿卖给宾夕法尼亚州最大的煤矿主肯·达纳格的时候,却一点也不难受,也感觉不到仇恨。肯·达纳格是矿工出身,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刚毅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