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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80/127页)

她看见了他,并没有试图徒劳地掩饰自己的面容,只是带着愧疚的歉意淡淡地说了声:“对不起,里尔登先生。”

他走上来,柔声说道:“谢谢你。”

她吃惊地抬头看了看他。

他笑了笑,“你不觉得太小看我了吗,格雯?现在就替我哭是不是早了点儿?”

“我别的什么都不管,”她轻声说道,“可他们”——她指了指桌子上的报纸——“他们称这为反贪婪的胜利。”

他大笑着,“现在我算知道滥用英语可以让你生这么大的气了。不过,还有什么?”

她看着他的时候,嘴巴稍微不那么紧张了,在她周围的一切趋于崩溃之际,这个她无法去保护的受害者是她唯一的安慰。

他的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前额,全然不同于他往常的不苟言笑,同时,也是默默地认可了他没有去嘲笑的一切。“回家吧,格雯,今晚我这里不需要你帮忙了。我自己一会儿也要回家了,不想让你等在这儿。”

他一直坐在桌前,面前放着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大桥图纸,直到午夜过后,再也无法躲开的感情像麻醉完清醒过后的刺痛一样突然涌了上来,让他一下子停住了手里的工作。他虽然还挣扎着坐在那里,但身体已经顿然沉下去了一截,他用胸口顶着桌边勉力支撑着自己,低垂着头,仿佛他现在唯一还可能做到的就是不让头垂到桌子上面。他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只感到一阵伤痛,一阵莫名的无边的刺痛——他坐在那里,不知道迫使自己思路停下来的剧痛究竟是来自自己的身体还是心里。

过了一会儿,一切恢复平静。他抬起头,静静地把身体坐正,然后靠在了椅子上。此刻,他看到了在延迟它到来的过去几小时里,他并没觉得有任何逃避的内疚:他从来没想过,因为没什么好想的。

思想是人行动的武器,他静静地告诉自己。他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思想是帮助人做出选择的工具。他面前没有任何选择。思想确立了人的目标和达到目标的道路。他的生活正在被一点点地撕碎,他却始终无话可说,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一点抵抗。

他在震惊中想到了这些,头一次看清了他之所以能毫无畏惧,是因为无论任何灾祸降临,他都用无所不能的行动作为抵御。不——他想,不可能有什么胜利的保障——谁能有这样的保证?——对任何人来说,只要能行动起来就足够了。此时,他跳出个人的圈子,生平第一次思考起了恐怖的真正涵义:那就是把人的双手反绑在身后,送上毁灭之途。

那么,好吧,你的手继续绑着,他接着想下去,继续被囚禁着,但这绝不能阻止你……然而,另一个声音则在说着他不愿意听的话,他便反击着、大喊着抗议:想这个毫无意义……没用……能怎么样呢?……别管它就是了!

他无法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他坐在约翰·高尔特铁路大桥的图纸面前,一动不动,眼前浮起了画面,耳畔响起了声音:他们没经过他就决定了……他们没有叫他,没有来问,不让他说话……甚至都没有通知他一声——好让他知道他们正在毁掉他的生活,让他能对今后的艰难做好准备……不管这些相关的人是谁,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他们早就置他于不顾了。

里尔登铁矿的标牌高高地悬挂在长路的尽头。在它的下面,是一堆又一堆的铁矿石……是一年又一年的夜以继日……是他的心血随着岁月的流淌……他是用自己的努力和勇气,智慧和希望,为了将来的一天,为了能留下自己的足迹,而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血汗……这一切却被一些只是整天坐在那儿投票的人随随便便就给毁掉了……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谁知道是什么在左右着他们的意志?——他们有什么动机?——他们又懂什么?——他们中有谁能独自从地下挖出一块铁矿石来?……这一切被那些他从不认识、也从未见过矿石堆的人随随便便就给毁掉了……只是因为他们就那么决定了,凭什么?

他摇摇头,心想,有些事还是别去琢磨,想得太多了,就会沾染上魔鬼的邪恶。人的视野应该有个限度才好,他绝不能去想、去看、去刨根问底。

在平静和空虚中,他劝慰自己明天就将一如往常。他可以原谅自己今晚的脆弱,如同允许一个人在葬礼上潸然泪下,然后带着未愈的创伤,或是受到重创的工厂,继续生活下去。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工厂像是一片荒漠,寂静无声。他看到了黑黑的烟囱上方残留着的淡淡的暗红,盘旋缭绕着的蒸汽,以及纵横交错的吊车和天桥。

一种从未有过的苍凉和孤寂涌上他的心头。他想,格雯·伊芙和沃德先生可以从他这里找到希望,找到安慰,重新获得勇气,他又能从谁身上得到这些呢?他也同样需要这些。他真想可以在一个朋友面前毫不掩饰、无所顾忌地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出来,哪怕只是倚靠一会儿,说一声,“我累极了”,然后得到片刻的休憩。在他认识的所有人当中,他此刻希望谁在他的身边呢?他旋即听到自己心中令人震惊的回答: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的气恼使他清醒了过来,如此荒唐的渴望让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心里想道,这就是对你颓废的报应。

他站在窗前,竭力什么都不去想,但却无法挥去心中的声音:里尔登铁矿……里尔登煤矿……里尔登钢铁……里尔登合金……有什么用呢?他为什么做了这些事?他怎么可能还想做任何事呢?

他站在矿层的第一天……伫立在风中,看着下面一座钢厂的废墟……那天,他站在现在的办公室里,就在这扇窗前,想到用很少的金属横梁就应该可以建造承受力很高的大桥,如果把桁架与拱形结构结合起来,如果做成对角的支柱,支柱上部弯曲成——

他愣在了那里,那天,他从没想过要把桁架与拱形结构结合在一起。

他疾速来到桌前,伏下身子,来不及去坐好,就一条腿跪在椅子上,也不管用的是图纸、记事簿,还是谁的信纸,立刻画起了直线、曲线、三角和一列列的算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