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89/127页)
她望着人群,对人们都盯着她看感到愕然,因为这本来是属于她自己的事,根本无法同其他人交流;同时,她又对他们能来、对他们可以目睹这一切感到欣慰,因为这样的成就是一个人能为别人献上的最珍贵的礼物。
她不生任何人的气,曾经难以忍受的一切现在已经如落潮一般,消退成了远远的水雾,伤痛虽然还在,但已奈何她不得。过去的事在此刻的现实面前纷纷瓦解,这一天的意义,正如泼洒在银色火车头前的阳光般绚烂而清澈,让所有的人都能真真切切地目睹,她谁都不恨。
艾迪·威勒斯正注视着她,他站在站台上,身边簇拥着塔格特高层、分部的主管们和市政官员,以及被说服、收买或威胁的地方官员,他们搞到了允许火车以百英里的时速通过市区的许可。在这一天,在这个场合,他名副其实地担当起了副总裁的头衔。他一边和身边的人说着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人群中的达格妮。她身着宽松的蓝色裤子和衬衣,对所有场面上的事都漠不关心,统统交给了他去处理。此时,她简直就像是这趟车的一名车务人员,火车就是她心目中的一切。
她发现了他,走上来握住了他的手,她的笑容已经包含了他们所做的一切,无须再多说什么,“嗯,艾迪,你现在可就是塔格特公司了。”
“是。”他低声庄重地回答。
围上来的记者们把他们分开了,他们也向他提着各种问题,“威勒斯先生,塔格特公司对这条铁路的政策如何?”“所以,塔格特公司只是一个公平的旁观者,对吗,威勒斯先生?”他一边尽量去回答,一边看着照在柴油机车上的太阳,但此时他眼里的,是林间草地上的太阳和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对他说,将来有一天,他要帮她一起管铁路。
他远远地看着列车的车组人员们在火车头前站成一列,闪光灯立时亮成了一片,达格妮和里尔登微笑着,如同是在夏天的休假里留影。担任司机的帕特·洛根个头不高,非常壮实,他的头发花白,脸上带着谜一般淡然而轻蔑的笑。担任司炉工的瑞·麦金姆是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高傲的笑容里还有几分拘谨。车组的其他人似乎都快被相机闪花眼了,一个摄像师笑着说,“你们难道不会做出点要倒霉的样子么?我知道编辑就是想要这个。”
达格妮和里尔登正在答复记者们的问题。此时,他们的回答中已经不再有捉弄和怨恨,他们是在享受着这一切,好像那些问题也都变得善意起来,不知不觉间,也的确如此了。
“你觉得这趟车会发生什么情况?”记者在问其中一个司炉工,“你认为能到目的地吗?”
“我认为我们会到的,”那个司炉工回答说,“你也是这么想的,伙计。”
“洛根先生,你有小孩吗?你是否额外上了保险?你知道,我说的是那座桥。”
“在我到那儿之前,你们还是别过大桥了。”帕特·洛根轻蔑地回答说。
“里尔登先生,你怎么知道你的铁轨能承受得住?”
“教会大家印报纸的那个人,”里尔登答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告诉我,塔格特小姐,三千吨的大桥凭什么能支撑七千吨的火车呢?”
“凭我的判断。”她答道。
不知为什么,那些没拿自己的职业当回事的记者们却陶醉在今天的采访之中。一个常年靠写丑闻而出名的年轻记者,脸上的嘲讽神情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整整大了一倍,突然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我希望我能报道新闻!”
车站楼顶的大钟指向了三点四十五分,人群开始向远处的车尾涌去,走动和喧哗声渐渐平息下来,在不知不觉间,人们纷纷驻足静立着。
这条铁道跨越了崇山峻岭,通往三百英里外的威特油田。沿途车站都已经向调度发来了信号。调度走到车站的楼外,望着达格妮,做出了可以通行的手势。达格妮站在火车头旁边,举起手重复着他的手势,表示命令收到,一切明白。
货车的车厢被有序地衔挂在一起,像一条长长的脊椎,延伸开去。另一端的车长把手臂在空中一挥,她挥动着胳膊表示回答。
里尔登、洛根和麦金姆如同立正一般肃穆地站着,让她第一个上车。当她正踩着踏板登上机车时,一个记者想起了一个他还没问过的问题。
“塔格特小姐,”他在她身后叫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转过身来,一只手抓着铁扶手,将身体悬在众人头顶上的半空之中。
“我们就是。”她回答道。
洛根跟在她身后上了驾驶室,接着是麦金姆,里尔登是最后一个。随后,机车的铁门便被彻底紧紧地关上了。
信号台显示出绿色的指示灯,在铁轨两侧的地面上,也有两排绿灯顺着轨道延伸,在远方的拐弯处,夏日的绿草掩映着挺立其间的一点绿灯,仿佛它们也都成了绿灯一样。
两个人在火车头前方的铁轨之间拉起了一道白色的丝绸条幅,他们是科罗拉多分部的主管和一直留下来的尼利的总工程师。艾迪·威勒斯要去剪断这个条幅,从而宣布新铁路线的开通。
摄影师们在精心选取着拍摄的镜头。艾迪手拿剪刀,背对着火车头。摄影师们为了捕捉到更好的镜头,让他重复做几次剪彩的动作,并准备好了另外一束崭新的缎带。他在准备开始时停了下来,“不,”他突然说,“这不能弄假。”
他带着副总裁冷静威严的口吻,指着一排大大小小的摄影镜头,命令道:“向后退,退得远远的,我剪彩的时候你们只有一次拍摄的机会,然后就赶快让开。”
他们听话地急忙向后退着,只剩下一分钟了。艾迪转过身,背对摄影师,面朝着火车头,站在铁轨中间,把剪刀放在白绸带上准备好,把帽子摘下,扔到了一边。他抬头仰望着火车头,微风轻拂着他的金发,车头那巨大的银色面板上刻着内特·塔格特的标记。
车站的大钟指向四点的那一刻,艾迪·威勒斯举起了他的手。
“发车吧,帕特!”他高喊了一声。
当火车向前开动的一刹那,他剪断了白缎带,跃下了铁轨。
站在副线的轨道上,他看到了从面前经过的驾驶室,看到达格妮在向他挥手致意。接着,火车头驶远了,他隔着一节节的车厢,看着对面站台上时隐时现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