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90/127页)

仿佛是从地平线后面同一点发射出的两架喷气飞机,蓝绿色的铁轨向他们扑面而来。枕木在车轮的碾轧下,融化成了顺滑的溪流。在靠近地面的机车两侧,隐隐可见映出的亮痕。大树和电话杆猛地闪进视线之中,然后又一下子被甩到了后面。绿野伸展着,悠闲地漂浮过去。天边,起伏的山峦减缓了速度,似乎是跟着火车在跑。

她感觉不到脚下的车轮,列车如同乘着气流,悬浮于铁轨之上,在源源不断的推动下顺畅地飞行;她失去了速度感,好像很奇怪,那些绿色的信号灯怎么会每隔几十秒就出现一次,她清楚得很,这些信号灯之间的间隔是两英里。

帕特·洛根面前的时速表指针停在一百英里的位置。

她坐在司炉工的座位上,不时转头瞟一眼洛根。他松弛地坐在那里,身体稍稍前倾,一只手似乎随便地搭在气阀门上,但眼睛却始终不离前方的轨道。他表现出行家的自如,自信得像若无其事一样,但那自如后面,是高度的全神贯注,专注于眼前不容半点闪失的任务。瑞·麦金姆坐在他们身后的凳子上,里尔登则站在驾驶室中央。

他双脚分开保持着平衡,两只手插在兜里,站立着望向前方。他顾不上看铁道两旁的一切:他盯着的是铁轨。

所有权——她回头瞧了他一眼,心想——不是有人不清楚它的含义、并怀疑它的存在吗?不,它绝不是靠公文、印章、授权和批准组成的,它——就在他的眼中。

充斥在驾驶室里的声响似乎也成了他们正在穿越的一部分。发动机在低沉地嗡嗡作响——是由许多零件发出的响亮的金属撞击声混合在一起,以及从颤动的玻璃窗那儿传来的高亢尖锐的呼啸。

景物风驰电掣般闪过——一座水塔,一株大树,一个大棚,一个米仓,它们的动作都像车窗的雨刷一样:划着一道曲线渐渐升高,然后再跌落到后面。电线正和火车赛跑,它们在柱子之间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像在空中画出的一条稳定的心电图曲线。

她看着前方那吞没了远处铁轨的蒙眬,似乎灾难随时会扯开它,从里面横冲出来。她说不出为什么觉得比坐在汽车里感到安全。这里更加安全,仿佛一旦有什么障碍物横亘在眼前,火车的胸膛和车窗就会首先直接撞上去。她找到了答案,并露出笑容:这种安全感的存在,正是因为她是头一个完全了解和掌握所有过程的人,而不是被莫名的力量盲目地拉进一片未知之中。这是最美好的一种存在的感觉:不是盲目地相信,而是靠着了解。

玻璃车窗使得不断延伸的原野看上去更加浩瀚:目光所及,是那么的开阔,然而,一切又都并非遥不可及。她刚刚看到前方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转眼间它就出现在身边,然后落到了后面。

视觉和触觉之间的距离被奇特地缩短了,她想到了愿望和实现之间的距离,接着猛然一顿,词语从脑海中清晰地一跃而出——灵魂和肉体之间的距离。

首先有了想象中的画面,然后就是具体地把它表现出来;首先有了想法,然后就是一心一意地沿着笔直而单纯的路线到达选择的目标。如果两者缺少了一个,还有什么意义呢?不付诸实施的空想,或者漫无目的的行动,岂不是很不幸吗?究竟是谁把恶毒蔓延到了这个世界上,拼命地把这两者拆散,并让它们彼此对立?

她摇了摇头,对于身后的世界为何会是如此,她实在不愿意去想了,她不在乎,现在她正以一百英里的时速飞离它。她倚着身旁敞开的车窗,感觉着呼啸而来的风吹乱了额前的头发。她向后仰去,一心感觉着自己的陶醉。

然而,她的脑子仍在飞速地转动,断断续续的想法像轨道边的电线杆一样,从她的记忆当中闪过。物质的享受么?她想着,这列钢铁的火车……在里尔登合金轨道上奔驰……用燃油和发电机驱动……这是对空间物质运动的一种物质体验……可它是我此刻这种感觉的原因和意义吗?……下面的铁轨如果现在裂得粉碎——尽管不可能,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感受到了这一切,那他们是不是认为这就是低级的动物才有的快感,一种低等、现实、物质,以及可耻的身体的愉悦?

她闭着眼睛,面带笑容,风从她的发际间穿过。

她睁开眼,只见里尔登站在面前,正低头用他刚才看着铁轨的眼神注视着她。她只觉得自己的意志在钝滞的一击之下彻底垮了,身体竟然动弹不得。她向后仰靠在椅子上,和他对视着,薄薄的衬衣被风吹得紧紧地贴裹着她的身体。

他移开了眼睛,她也再次把头转向窗外扑面而来的大地。

虽然她不愿去想,但念头像机车隆隆的发动机一样,不断在她的脑子里轰鸣。她打量着机车室,车顶上面密实的金属网,在四角用来固定焊接钢板的一排排铆钉,是谁造出来的?是靠人强健的肌肉吗?帕特·洛根前面的四块转盘和三根杆控制着他们身后十六台发动机的能量,使人仅凭单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操控,这又是谁的杰作呢?

这些东西,以及它们所具备的能力,就是人们所认为的罪恶吗?这是不是他们称之为卑鄙的物质追求呢?这是不是被物质所奴役,是不是人的精神向肉体屈服了呢?

她用力地摇着脑袋,似乎想把这些念头扔出窗外,让它们在铁轨上摔得粉碎。她望着夏日原野上的太阳,发觉根本没必要去想这些。这些问题,不过是她早已懂得的真理的细节而已,就让它们像电线杆一样闪过去吧,她所了解的一切,就像飞过头顶的电线般不会间断。代表着它和这次征程、代表着她和全人类的感受的那句话就是:这一切本来就是这么简单和正确!

她看着外面的田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注意到轨道边上每隔不远就会出现一些人影,只是他们全都一晃而过,她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忽然,仿佛是电影里渐渐显现的全景一般,她恍然大悟。她曾经派人从铁路竣工后就负责看守,但她从没雇过这么多沿线的人。每一英里的路碑旁都站着一个人,有的是年轻的孩子,其余的则是老人,天空映衬出他们身体那微微弯曲的轮廓。在他们的手中,从价格不菲的步枪到老古董的长枪,凡是能找到的武器都拿来了,所有的人都头戴铁路的帽子。他们有的是塔格特员工的儿子,有的是在塔格特公司服务了一辈子、已经退休的老人,他们都是自愿前来守护这趟列车的。每个人在火车经过时,都笔直地立正站好,用军队行礼的方式举起枪来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