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92/127页)
一片岩石从上方突伸出来,屋檐一般地遮住了他们的道路,占据了整个挡风玻璃的视野,车内顿时一片黑暗,距离如此接近,仿佛根本就不允许他们逃脱。但她听到车轮在拐弯处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光线一下子恢复了——她的眼前是一段从狭窄的山道上延伸出去的铁轨,消失在了空中,火车头正直冲云霄。除了铺在山路上那两条弯弯曲曲的蓝绿色铁轨,什么都无法阻挡他们。
要承受十六台发动机的强力震撼,她心里想,要经得住七千吨钢铁和货物的重压,能够在转弯时把它们大幅度地甩动后又牢牢地控制住,两条距离还不及她手臂长度的铁轨简直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壮举。是什么使这一切成为可能?是什么使这些肉眼看不见的分子结构足以让他们以生命相托,足以支撑起维系着多少人生命的八十车货物?她看到,一个人的面孔和双手浮现在实验室炉火的闪光和流淌着的白色样品合金的熔液之中。
她再也无法抑制涌上心头的情感,转过身去,一把拉开了发动机室的门,伴随着扑面而来的呼啸声,她逃遁在机车心脏发出的沉重撞击之中。
在一段时间里,除了听觉,她身上所有的感官似乎全部失灵,回荡在她耳朵里的只是一阵悠长起伏的嘶鸣。她置身在一个不停地摇晃着的封闭铁室里,凝视着巨大的发动机组。她一直就想亲眼来看一看,正是它们,正是她对它们的热爱,正是这生命的意义——也就是她所选择的工作,使得她的内心充满了胜利感。伴随着这剧烈的情感,她异常清晰地发觉她几乎快要抓住了她一直苦求而不得的东西。她放声大笑,那笑声立即淹没在机器隆隆的巨响之中,“约翰·高尔特铁路!”她高喊道,体验着这声音从她的唇边滑过的快乐。
她沿着发动机和墙壁之间的狭窄通道慢慢地挪动着,有一种冒冒失失闯进来的感觉,她仿佛是掉进了一个动物的身体内部,在它银色的皮肤下,看到生命的搏动是靠着铅色的汽缸、弯曲的线圈、密闭的钢管和接线端口里急速旋转的触片。她头顶上的这个庞然大物连接着看不见的管道,把它的狂暴输给了玻璃刻度表上的孱弱指针,输给了控制台上闪烁着的红绿指示灯,输给了刻有“高压”字样、高大扁平的电柜。
她想,为什么一看到机器她就有了快活的自信感?在这些庞然大物中,全然找不到其他没有生命的物体具备的两个特征:没有缘故,漫无目的。如同她所敬仰的人对人生课程做出的一步步选择,对于“为什么?”和“做什么用?”这样的问题,机器的每一个部件都是再具体不过的答案。这些机器就是浇铸在钢铁里的道德标准。
她心想,它们是活生生的,因为是它们体现了生命力量的行动,表达出了那个掌握它的繁杂、设计它的用途,并让它成为现实的灵魂。在她的眼里,机器一瞬间似乎变得透明,她看得见它们的神经网络,这张布满节点的网络比它们所有的线路都更复杂和重要:人类的灵魂头一次令它们的每一部分都有了理性的关联。
它们是有生命的,她不停地想着,只是它们的灵魂是用遥控的方式在控制着它们。它们的灵魂属于每一个能够取得如此成就的人。一旦这灵魂从世界上消失,机器就会停止转动,因为正是它在支撑着它们的运转。没有了它,她脚底地板下面的机油就会退化成远古时代的烂泥,钢铁制成的汽缸就会变成战栗的原始人洞穴石壁上的铁锈。支撑它们的,是有生命的思想的力量——是思考、选择、和目标的力量。
她转身返回驾驶室,只觉得她想大笑,想跪在地上或是高举起双手,把她的感受统统释放出去,这一切,没有任何形式能够表达。
她看见里尔登正站在门边的台阶上,便停住了脚步。他注视着她,似乎知道她为什么逃开,知道她此刻的感受。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在狭窄的过道上瞧着彼此的身体。她的心跳得和发动机一样剧烈,只感觉这两种脉搏都来自于他的身上,撞击的节奏彻底摧垮了她的意志。他们默默无语地回到驾驶室,刚才发生的一幕,他们谁都不会再去触及,对这一点,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
前方的峭壁呈现出流金般明亮的色彩,一条条阴影在下面的峡谷里越发拉得长了。太阳正从西边的山峰下落,他们迎着西边的落日,一路驶上山来。
天色渐浓,显出铁轨般蓝绿的色调,他们远远地望见了山谷里的烟囱群。这是科罗拉多的新兴城镇之一,如同威特油田延伸的辐射一样成长了起来。她的视野中出现了有棱有角的新式房屋,平坦的房顶和大片的玻璃窗,由于距离太远,还看不清人。就在她想人们还不可能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到火车时,一枚焰火从建筑群中蹿上了城市的半空,像喷泉一样,在暮色中绽放出金黄色的点点星光。那些她看不到的人们正远观着在山边行驶的列车,送上一份致意,一束黄昏中孤单的火花,作为庆祝或是求助的象征。
转过下一个弯,她的眼前豁然开阔,只见远处的低空中有一白一红的两点灯光。那不是飞机,她看到了灯光下面支撑的锥形钢架,她刚意识到那些是威特石油公司的起重机,山已经一下子向两侧闪开,大地骤然平坦宽阔,铁轨顺着地势,一路向下伸展出去。在路的尽头,在幽暗的峡谷对面的威特小山脚下,她看到了用里尔登合金修建的大桥。
他们在向下飞奔着,她顾不上去想当初精心设计、减缓下冲力量的斜坡大转弯,只觉得他们正头朝下冲了下去,眼看大桥正离他们越来越近——这是一座用钢铁镂空、小巧的方形隧道,钢铁的横梁闪烁着蓝绿色的光芒横跨在空中,夕阳从山顶的缺口透过,把一道长长的光线洒在桥身上。桥旁边黑压压地挤了一大群人,但她的意识里只有车轮越来越响的加速声;伴随着车轮的节奏,她的脑海里回响起音乐的旋律,越发高亢,猛然间在车厢内爆发出来,但她知道,这音乐只是在她的心中: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她心想:他会不会正是为了这一刻而写了这首曲子?他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感受?他们的速度更快了,她觉得他们已经腾空而起,用山峰作跳板,滑翔在了空中。这样的测试可不太公平,她想,我们连桥身都没沾一下。她看到里尔登的面孔在自己的头顶上方,她瞧着他的眼睛,把头向后靠去,让自己的脸静静地停在他脸庞下的空气之中。他们听到响亮的金属撞击声和脚下车轴的旋转,大桥的钢索在车窗外掠过,响起铁棒滑过栅栏时发出的声音。随后,窗外忽然清静了下来,向下俯冲的余势带着他们冲上坡去,前方便是威特油田的起重机,正干着活儿。帕特·洛根回过身来,眼里含着笑,瞧了瞧里尔登。里尔登开口道:“走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