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91/127页)
当她明白了这一切后,情不自禁地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她像孩子似的笑得浑身哆嗦,听上去像是发泄般的啜泣。帕特·洛根冲她微笑着点点头,他早就注意到路边守护的人们了。她伏在车窗前,胜利般地向铁道旁的人们用力挥动着手臂。
在远处的山头上,她看见一群人把手举在天空中摇摆着,在他们脚下的山谷中,零零落落地散布着山村里灰色的房屋,那些房子仿佛是放上去之后便就此被遗忘了,倾斜的屋顶无力地下垂着,墙壁的颜色早已随着岁月褪尽。或许,他们就是这样世代居住在那里,太阳的东升西落便是他们一天的标记。现在,这些人爬上了山,来看一颗银头彗星穿过他们的平原,如同一声打破了恒久沉寂的号角。
房屋越来越多,离铁道也越来越近,她望见了那些凑在窗前、聚集在门廊、站在远处屋顶上的人们,她望见了交叉路口斜坡上挤满的人群,街道像风扇的叶片一闪而过,让她看不清人们的脸,但她看见了他们向列车高举着的手臂,仿佛是随风摇曳的树枝。他们在闪烁的红灯和标志下等候着,标志上写着:“停,看,听。”
他们以百英里的时速穿过的城镇和车站,从站台到屋顶到处是塑像一般涌动的人群,她看到的是摇晃挥舞的手臂、抛向空中的帽子和向列车投掷过来的花束。
在一路的铿锵声中,列车径直不停地驶过一座座城镇,一群群的人跑出来,就是为了能看一看,并因此欢呼雀跃,充满了希望。她看到花环堆放在陈旧的车站饱经烟尘熏染的屋檐下面,被岁月打磨得千疮百孔的墙壁上挂着星条旗。眼前的情景就像她当初从铁路史课本里看到并羡慕的那个时代,人们聚集在一起迎接第一列火车的诞生;就像内特·塔格特横穿全国的时代,沿途的人们渴望着能够目睹伟大的成就。她心想,那个时代已经成为了历史,几代人过去,却再也没什么好迎接的了,除了看到一道道裂缝在当初内特·塔格特建造的墙壁上日渐增加,便再也见不到什么了。然而,和他那个时候的人们一样,大家还是怀着同样的心情涌出来了。
她瞧了一眼里尔登,他站在车厢的墙壁旁边,似乎并没去注意人群,对他们的欢迎也无动于衷。他怀着浓厚的专业兴趣,在内行地观察着轨道的状况,他的神态似乎在说,他才不管什么“他们很喜欢”之类的念头,他心里想的只是:“成了!”
他灰色的长裤和衬衣下那高大的身躯似乎跃跃欲动,长裤令他颀长的双腿线条更加分明,轻盈稳健、轻松自如地站在那里,却又仿佛可以随时跃向前方;他瘦削有力的手臂露在衬衣的短袖外面,从领口处可以看到他紧绷的胸肌。
她忽然觉得自己总是在扭头看他,便把身体转了回来。然而,这一天既不属于过去,也和今后没有关系——她产生不了任何联想——看不到任何含意,唯一的强烈感觉,就是此时她和他一同禁闭在同一方狭小的空间之内。正如他的铁轨令人不由得想到列车的飞驰,他在身边的如此贴近使她对这一天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她有意转回头去瞧他,他也正在看着她。他没有转开眼睛,冷静而全神贯注地迎着她的目光。她不甘示弱地笑了笑,却不敢去多想这笑里的含意,只是清楚地知道,对这张顽固的面孔,这已经是她能够做出的最有力的回击了。突然,她有一种想看到他发抖、逼着他大喊出来的欲望。她不禁觉得好笑,同时感到自己喘不上气来,便缓缓地把头掉开。
她靠在椅子上坐着,凝视着前方,心里知道他对她的感觉,也正如她对他一样。这种特殊的自我感知令她很舒服。每当她跷起腿来,每当她用支在窗沿的胳膊倚着身体、用手拂弄着额前的头发时,她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一种她所不承认的感觉支配着:他是否正在看呢?
列车已经远离了城镇,铁轨在一片更加险恶和不愿被走近的野地里爬升。轨道经常被转弯所隐没,山脊也越来越逼近铁道,平原像是被打了褶。科罗拉多层层叠叠的岩石开始出现在铁道的两旁,群山起伏的蓝色峰峦渐渐吞噬了远方的天空。
他们的视线里出现了工厂烟囱中的烟雾,接着就是一座电厂纵横交错的网路和一座钢铁建筑物顶端矗立着的针状天线。他们马上要到丹佛了。
她瞧了瞧帕特·洛根,他此时身体更加前倾,他的眼睛和握紧的手指显出一丝紧张,他和她都清楚以目前这种高速通过城市的危险。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却让他们感到如此的漫长。首先进入眼帘、掠过窗外的是一座座工厂,然后就是成片的街道,接着,面前交错展开的轨道像张开的漏斗一般,把他们吞进了塔格特车站,只有路边沿线的绿灯能给他们带来一些安全感。从高高的控制室望出去,旁边铁轨上的货车车皮像一条用房顶组成的扁平带子一般蜿蜒而过,光线从车篷上的小孔里穿透下来,从他们的面孔上飞速闪过。在站台的玻璃穹顶下,车轮的声音震耳欲聋,欢呼高喊的人群像一滴水珠,在黑暗中的立柱之间晃动,他们就在这一阵阵轰鸣声中疾驰,向前面闪着光亮的半圆形站台出口和远处空中闪耀的绿光冲去,那些绿灯如同空中的把手,为他们开启了面前一道又一道的大门。旋即,川流不息的街道、人影晃动的窗户,以及嘶鸣的警笛声瞬时消失在了身后,远处的一座高楼顶上,有人停了下来,看着这粒银色的弹头飞过市区,然后像天女散花一般,从楼顶撒下了一大团碎纸片。
他们又冲向了野外,行驶到了一片崎岖的山坡上。仿佛是从城市径直地摔向一面花岗岩的峭壁,然后幸运地被一块凸出的岩层接住,高山,陡然耸立在了他们的眼前。他们此时正行驶在峭壁边缘,脚下是延展坠落的深渊,狰狞的巨石重重叠叠地从上方凸出,遮住了阳光,他们失去了天空和大地,只能在泛着蓝曦的黄昏之中急驰。
铁轨围绕着峭壁盘旋上升,迎面扑来的峭壁简直要把他们从路上掀翻挤下去,但铁轨所到之处,山却被劈开,像是张开了两翼一般闪向两旁。山的一侧布满了向上挺立的松枝,整片松林如同一层层密实的地毯,山的另一侧则裸露着红褐色的岩石。
她从打开的车窗望去,只见涂成银色的火车头吊在半空,下面的溪流远远地看去如同一缕薄薄的丝带,在山脊间跌宕流淌,沉浸在水旁的苔藓就是白桦树亮闪闪的树梢;火车尾部的一节节车皮紧贴着花岗石的山壁蜿蜒回曲,在绵延数里的山石之下,蓝绿色的铁轨盘山而上,在火车的身后一点点铺展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