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吉丁(第63/78页)
“是的,”洛克说,“我懂。”
“有个地方,就在我的家乡那边,整个那一带的一座大庄园,伦道夫家的房子。我过去常到那儿送东西,是从后门送进去的。我就要那样的房子。洛克先生,就像那幢房子一样。不过不是在佐治亚州,我不想回到那里去。我已经买好了地,你得帮我把它周围的风景也规划成跟伦道夫家的房子一模一样的。我们要种上树木和灌木丛,就种他们在佐治亚州种的那种花草。我们会想办法让它们生长。我不在乎花多少钱。我们当然要用电灯和车库,而不是四轮马车。不过我要你把所有的电灯都设计成蜡烛的样子,而且我要你把车库设计成马厩的样式。每一件东西都跟过去一样。我有伦道夫家房子的照片。我还买了他们的部分旧家具。”
当洛克开始说话的时候,芒迪先生听着,一脸礼貌的惊讶。他似乎并不是讨厌那些字眼。它们根本就不会往他心里去。
“你不明白吗?”洛克说,“你想建的那叫纪念馆,但不是为你自己修建的。不是为自己的一生和你自己的成就修建的。是为他人修的。是为他人在你面前的优越感而修建的。你这不是在向那种优越性和至高无上提出挑战,而是在使它们永垂不朽,传诸后世。你并没有摆脱它们对你的束缚——你在为自己戴上永远的精神枷锁。如果你把自己的余生就关在这样一栋抄袭来的房子里,你会感到快乐和幸福吗?还是你为自由而抗争一次,为自己建起一座崭新的房子?你要的不是伦道夫家的房子。你要的是它所象征的东西。可是它所代表的正是你一辈子所与之抗争的东西。”
芒迪先生茫然地听着,毫无表情。而洛克再一次地感觉到一种在现实面前的迷茫无奈:眼前没有芒迪这个人,有的只是那些在伦道夫家的房子居住过的人们的余烬,早就没有了生命;人是无法与余烬辩论的,也无法去说服它们。
芒迪先生最后终于说:“不,不。你也许是对的,可是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是说你讲的没有道理,它听起来很在理,可是我喜欢伦道夫家的房子。”
“为什么?”
“就因为我喜欢。就是因为那正是我喜欢的东西。”
当洛克说他得另请高明时,芒迪先生颇感意外地说:“可是我喜欢你。为什么你就不能为我设计呢?那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影响?”
洛克没有解释。
后来奥斯顿·海勒对他说:“果不出我所料。我就担心你会拒绝他。我不是在怪你,霍华德。只是他那么有钱。那个项目本来能对你有很大帮助。而且,毕竟,你得生存。”
“不是以那种方式。”洛克说。
四月份的时候,詹因斯-斯图亚特房地产公司的纳撒尼尔·詹因斯先生把洛克叫到他的办公室。詹因斯先生粗鲁而又直率。他说他的公司在计划修建一幢小型办公楼,三十层,就在百老汇大街南部,还说他并不相信洛克,实际上他或多或少是反对他的,可是他的朋友奥斯顿·海勒坚决要求他见见洛克并与他谈谈这个问题。詹因斯先生对洛克拙劣的作品不以为然,可是海勒的确露骨地威胁过他,说他最好在决定用任何人以前先听听洛克的想法。他问洛克:对这个话题有什么高见?
洛克有很多话要说,他说得从容而镇定,而刚开始很难做到,因为他想要那个工程,因为他感觉到,如果他有一把枪的话,他有一种用武力威胁、硬把那幢大楼从詹因斯手里夺过来的渴望。但是过了几分钟之后,事情就变得轻而易举了。枪的念头消失了,甚至他的渴望也消失了;没有要争取的项目,他在这儿也不是为了争取什么,他只是在谈论建筑。
“詹因斯先生,当你要买一辆汽车的时候,你并不想在它的窗户上装饰玫瑰花环,不想在壁炉炉围上装饰狮子,更不想车顶上蹲着一个天使。你为何不想这样?”
“那样会很愚蠢。”詹因斯说道。
“为什么说很愚蠢呢?可我却认为那会很漂亮。而且,路易十四就有一辆那样的马车,那么对路易十四来说好的东西对我们也差不了。我们不应该追求轻率的创新,而且我们不应该与传统决裂。”
“得啦,你明知道你不信那一套的!”
“我知道我不相信。可那正是你所相信的,不是吗?那么,譬如人体。你为什么不喜欢长着一条卷曲的尾巴,尾巴尖上还长着几根翎毛的人体呢?还有长着叶子形耳朵的人呢?你知道,那会富有装饰效果,而不像我们的身体,刻板、光秃秃的丑陋。那么你为什么不喜欢这种想法呢?因为那是毫无用处的,而且是不得要领的、空洞的,无意义的。因为人体的美就在于它没有一块肌肉不具有自己的目的,没有一根线条是多余的,每一处细节都切合某种思想,切合人的思想和人的生活。你能否告诉我,当说到一幢大楼时,你为何不想让它看起来具有目的和意义,却要用装饰品来扼杀它,你想舍弃它的功能而取它的外壳——可你却连为何需要那样的外壳都不清楚?你想让它看着就像一个经过十个不同的品种杂交以后生出的杂种畜生?直到它们不断地混合后变得没有肠子,没有心脏和大脑,变成一个浑身都是皮毛,尾巴,脚爪和羽毛的怪物时,你才喜欢?为什么?你必须告诉我,因为我从来不能理解它。”
詹因斯先生说:“可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他又不十分确信地补充说,“但是我们想让我的大楼看起来有威严,而且要有美感,这你知道,也就是他们称之为真美的东西。”
“什么样的人所说的什么样的美呢?”
“唔……”
“詹因斯先生,告诉我,你真的认为在一座现代的钢筋结构的办公楼上采用希腊式的门柱和水果篮子就是美的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否曾经思考过什么样的一座建筑物是美的这类问题。”詹因斯先生承认说,“可是我想美就是公众想要的东西。”
“你怎么就以为他们想要它呢?”
“我不知道。”
“那么你还在乎他们需要什么吗?”
“你必须得考虑公众。”
“难道你不知道大多数人接受事物是因为那就是人们所给予他们的东西,而他们是什么观点都没有的吗?他们期待你考虑他们所想的东西,你是愿意听从他们的期待?还是愿意听从自己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