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沃斯·托黑(第10/72页)

那天晚上,一个想法让吉丁不安地失眠了好几个小时,他毫无理由地确信,托黑想的和他一样。吉丁想,他知道,我也知道,斯蒂文·马勒瑞的动机要比这次暗杀更危险,但是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动机。我们会吗?然后,他触到了恐惧的核心:他突然希望,在未来的岁月里,直至死亡来临,他都应该保护自己不去得知那个动机。

吉丁进门的时候,秘书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为他打开埃斯沃斯·托黑办公室的门。

吉丁已经超越了会见名人时感觉焦急的阶段,但是在看到秘书把门打开那一瞬间,他又感觉到了焦急。他很好奇,很想知道托黑本人长什么样。他想起了在罢工集会大厅曾经听到的洪亮声音。他想象他是一个魁梧的人,一头浓密的头发,也许刚刚开始变得灰白,有着一个难以形容的仁者那些醒目而显著的特征,依稀长得有些像上帝。

“彼得·吉丁先生——托黑先生。”秘书说道,然后把他身后的门关上了。

第一眼看到埃斯沃斯·托黑,你会想给他一件厚实的夹棉大衣——他瘦小的身体太虚弱了,就像刚从鸡蛋壳里孵出的小鸡,全然未受保护,脆弱得好似骨头还没长硬。看了第二眼,你就能确定,大衣应该是制作非常考究的,遮盖他身体的衣服要非常精致。黑色礼服将他的身体曲线暴露无遗,没什么可挑剔的。凹陷的狭窄的胸部,长长瘦瘦的脖子,削尖了的肩膀,突出的前额,楔子型的脸,宽宽的太阳穴,小而尖的下巴。头发乌黑,喷了发胶,往两侧分去,中间是一条很细的白线。这样使脑袋显得紧凑整齐,但是让耳朵显得太突出,露在外面,像双柄汤碗的把儿。鼻子又窄又大,一撇黑色的胡子使鼻子显得更大。那黑色明亮的眼睛充满智慧,闪烁着欢乐的光芒,眼镜片磨损得太厉害了,好像不是要保护眼睛,倒是要保护他人不受那双眼睛过多光辉的侵害。

“你好,彼得·吉丁。”埃斯沃斯·托黑说道,声音令人肃然起敬,“你对胜利女神庙有什么看法?”

“你……好,托黑先生,”吉丁停顿了一下,满是疑惑,“我对……什么……的看法?”

“请坐,我的朋友。胜利女神庙。”

“哦,哦,我……”

“我肯定你没有忽略这件小珍品。巴台农神庙篡夺了本该授予那代表了希腊伟大自由精神的小作品的知名度——通常不都是那样吗?大型的更为壮观的东西盗取所有的荣耀,而无名小卒的美从不被歌颂。你注意到了,我肯定,它主体中美妙的平衡,它朴素的比例中至高无上的完美——啊,是的,你知道,朴素中的至高无上——以及细节上的精细工艺?”

“是的,当然,”吉丁低声说,“我一直非常喜欢胜利女神庙。”

“真的?”埃斯沃斯·托黑笑着说,吉丁说不好那是一种什么笑,“我很确定这一点,我确定你会这样说。你很帅,彼得·吉丁,只要你别这么瞪着看——其实真的没必要。”

托黑突然高声笑了,笑得非常明显,非常傲慢。他在笑吉丁和他自己,好像是在强调整个过程都是个错误。吉丁惊恐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发现自己也轻松地笑了,好像是在家里和一个老朋友在一起。

“这样好一些,”托黑说,“难道你没发现最好不要在重要的时刻谈论太严肃的话题吗?这对我们来说可能是个重要的时刻,你说呢?当然,我知道你会有些怕我——哦,我承认——我开始也有点怕你,所以这样不是更好吗?”

“哦,是的,托黑先生。”吉丁高兴地说。他平时的自信荡然无存。但是他感觉很放松,好像所有的责任都离他而去。他不必担心如何说出正确的话,因为不需要任何努力,他已经很轻松地说出来了,“我一直知道,与您相见将会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时刻。托黑先生,几年来我一直这么认为。”

“真的?”埃斯沃斯·托黑说,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希望能使您高兴,希望您会认可我……认可我的工作……当这一刻来到的时候……哦……我甚至……”

“怎么了?”

“……我甚至想,经常想,制图的时候,我会想,埃斯沃斯·托黑会认为这种建筑是优秀的吗?我尽力像那样去看它,通过您的眼睛……我……我已经……”托黑听得很认真,“我来见您是因为您是一个知识渊博的思想家,是一名文化的……”

“哦,”托黑说,他的声音很友善,但有些不耐烦,他的兴趣在最后一句上,“根本不是,我并不是不领情,但是我们不要谈论这样的事情,好吗?不管这听起来有多不自然,我真的不喜欢听这些有关个人称颂的话。”

吉丁想,是托黑的眼睛让他放松了,托黑的眼睛包含着无比的理解和一种无所苛求的友善——不,想想那个词——是无限的友善。似乎一个人不能在他面前隐藏任何东西,也没有必要隐藏,因为他会原谅一切。那是吉丁见过的最不会责备的眼睛。

“但是,托黑先生,”他低语说,“我确实想……”

“你想对我写那篇文章表示感谢。”托黑说,脸上有一种失望但又愉快的怪异表情,“我已经努力阻止你这样做。让我摆脱它吧,不行吗?没有理由要谢我。如果你碰巧配得上我说的那些——哦,应该感谢的是你,而不是我,不是吗?”

“但是我很高兴你认为我是……”

“……一个伟大的建筑师?但是,是的,小伙子,你知道这一点。或者,难道你不是非常确定吗?从来都不是非常确定吗?”

“哦,我……”

只是停顿了一秒钟。吉丁感觉,这个停顿正是托黑想听他说的;托黑没有等他再说别的什么,而是像已经得到一个圆满的答案那样开口说起来,这个答案令他很高兴。

“至于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谁能否定它是一个杰出的成就呢?你知道,我被这个设计方案迷住了,这是一个最有独创性的方案,一个非同寻常的方案,与我所观察到的你之前的作品截然不同,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