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尔·华纳德(第22/45页)

她懒散地在船舱里走来走去。灰色椴木板光亮的表面上映出她模糊的身影。她舒展四肢,躺在一把矮扶手椅上,双脚交叉,双臂枕在脑后,看着船舷从绿变成暗蓝。她动了一下手,打开灯,蓝色消失了,变成了呆滞的黑圈。

乘务员宣布吃晚饭了。华纳德敲她的门,陪她一起到餐厅。他的举止很让她困惑。他很快乐,但是快乐中的平静显示着一种特殊的热情。

当他们坐在桌边时,她问:“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

“我想你也许想一个人待着。”

“你习惯这么想?”

“如果你愿意这么想。”

“在我来你的办公室之前,我习惯独处。”

“是的,当然。原谅我提起了你的弱点。我很了解。顺便说一下,你还没有问我我们要去哪儿。”

“那也将成为弱点。”

“是的。我很高兴你不关心。因为我从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这艘船不是前往某些地方,而是远离它们。当我停在一个港口的时候,那只是为了离开它。我总是想:又多了一个不能容留我的港口。”

“我过去非常喜欢旅行,我也总是有诸如此类的感觉。有人告诉我,那是因为我是人类的憎恶者。”

“你还没有愚蠢到相信那些,对吗?”

“我不知道。”

“你确实已经看穿了那非同寻常的愚蠢。我是说,为猪伸张权利是热爱人类的象征——动物能够接纳一切。事实上,处处为家的泛爱主义者才是真正的人类憎恶者。他对人类没有任何期望,所以没有什么形式的腐败堕落行为能够伤害他。”

“你指的是那些说我们这些十恶不赦的人还略有优点的人吗?”

“我指的是那种人,他用丑恶傲慢的态度宣称,对为你做雕像的人和在街角兜售米老鼠气球的人,他都一样热爱;我指的是那种人,他更喜欢那些热爱米老鼠而不是你的雕像的人——有很多那样的人;我指的是那种人,他同样疯狂地喜爱圣女贞德和百老汇服装店里的售货女孩;我指的是那种人,他爱你的美丽,也爱他在地铁里见到的女人——那种合不上腿,把肥肉公开露在吊带袜子外面的女人,却还以此而洋洋自得;我指的是那种人,他爱那些透过望远镜观望着的纯净、坚定、无所畏惧的眼神,也爱那些白痴般的空洞的眼神——同等地爱。我指的是那些数量众多、慷慨大度、高尚伟岸的人。你讨厌人类吗?吉丁太太?”

“你说的这些事情——自从我记事起——自从我开始去看,去想——这些事情一直……”她停了下来。

“这些事一直在折磨着你,当然,没有爱也就没有恨。事情总是有它的两面性。人们不会同时爱上帝又爱邪恶,除非他不知道邪恶正在干坏事。因为人们从来没见过上帝,当然也不了解上帝。”

“如果我给你人们通常给我的答案——爱就是宽容——你会说些什么?”

“我会说这是没意义的,你的能力办不到——即使你认为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也许爱是怜悯。”

“噢,不要说了。听到这样的事情让人感到很难受。从你这里听到它们,更令人作呕,即使我是在说笑。”

“你的回答是什么?”

“爱是恭敬、倾慕、赞赏和仰视,不是肮脏伤口上的绷带。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一点。最混乱地谈起爱的是那些从未体验过爱的人。他们总是制造一些来自于同情、怜悯、蔑视、漠然的脆弱和痛苦,并且将其称为爱。一旦你知道了如同你和我所了解的爱的真正含义——它的全部重心、全部热情——你对任何事情就都应付自如了。”

“如同——你和我——所了解的?”

“这就是我在观察和你的雕像类似的东西时所感到的一切。那里面没有宽容,没有怜悯。我想杀死那个宣称爱情里面有宽容和怜悯的人。但是,你明白,他在观看你的雕像时——麻木不仁。那雕像——或者断腿的狗——对他来说都一样。他甚至认为,帮狗包扎腿比观看你的雕像更高尚。那么,如果你试图让伟大光顾,如果你想提升,如果你想请求上帝并且拒绝把包扎伤口作为补偿方式——你将被称为人类的憎恶者,吉丁太太,因为你一直在犯这样的罪行:你知道一种人类还不值得拥有的爱。”

“华纳德先生,你读过我因之被解雇的那篇文章吗?”

“没有。我当时没读。现在不敢读。”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笑着说道:“所以,你来找我,并跟我说:‘你的确是最讨厌的人。跟我上床吧,让我学会自我蔑视。我缺少大多数人谋生的手段。他们发现生活可以忍耐,但是我办不到。’现在你明白你泄露了什么吧?”

“我不希望有人发现这些。”

“对,不希望被《纽约旗帜报》的出版商发现,当然。没关系。我本来期待看到一个以埃斯沃斯·托黑为友的漂亮荡妇。”

他们情不自禁地同声大笑。她觉得他们两人能轻松地在一起聊天,这很奇怪,好像他已经忘了这次旅行的目的。他的镇定好像能够传染,逐渐使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和谐。

她看着仆人们小心谨慎而又优雅地服侍他们用餐,看着和深红色桃花心木墙形成鲜明对比的白色桌布。游艇上的每一件东西都使她想到——这是她平生进入的第一个真正豪华的地方:背景对他来说恰到好处,豪华是第二位的,以至于可以被忽略。这个男人不在意他的财富。以前她看见过的有钱人,严厉而令人敬畏,似乎金钱代表着他们最终的目的。这座船上的豪华不是目标,不是桌子对面那个随意侧着身的男人的最终成绩。她想知道他的目标本来是什么。

“这艘游艇和你很相称。”她说。

她看见了他眼里的快乐和感激。

“谢谢……艺术陈列室呢?”

“也是。只是少了点儿借口。”

“我不希望你为我制造借口。”他平静地说道,语气里没有任何责备。

他们用完了餐。她等待着逃脱不了的邀请,但是这个邀请没有来。他坐着吸烟,谈论着游艇和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