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尔·华纳德(第23/45页)

她的手偶尔放在桌布上,和他的手挨得很近,她注意到他正看着她的手。她想把手迅速拿开,但是又强迫自己让它待在那里不动。现在,她想。

他站起来,说道:“让我们到甲板上去吧。”

他们站在船栏边,看着周围黑洞洞的一切。天空已经看不见了,只能凭借触碰着脸部的空气去感知。几颗闪烁不定的星星让人意识到虚空的存在。水面上映射着的几缕白色光焰给海洋平添了几许生气。

他站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垂下头,举起一条胳膊,抓住了一根柱子。她看到微光涌动,给水波镶了几道五彩缤纷的边儿,而他身体的轮廓正好投射其中——那,也和他相称。

她说道:“我可以再说一个你从没感觉到的陈词滥调吗?”

“哪一个?”

“你从未感觉到,在你面对海洋的时候该有多渺小。”

他哈哈大笑。“从没有,看行星时也是如此,看高耸入云的山峰时也是如此,看大峡谷时也是如此。为什么呢?当我看海的时候,我感到人类的伟大,我想到了人类制造这艘船征服所有不可感知的空间的卓越能力;当我看高耸山峰的时候,我想到了隧道和炸药;当我看行星的时候,我想到了飞机。”

“是的,人们说的那种神圣的升华,那种特别的感觉——我从未从自然中得到,只是从,只是从……”她停了下来。

“从什么?”

“建筑物,”她低声说道,“摩天大楼。”

“你为什么不想说那个?”

“我……不知道。”

“我要让人们在纽约地平线上看到世界最壮观的日落。尤其是人们不能看到详细的场面,而只看到大概轮廓的时候。这只是我想象中的大概轮廓和制造这些大概轮廓的想法。纽约的天空和人类的意志昭昭可见。你需要什么其他的信仰吗?那么人们会告诉我到热带雨林中某一阴暗潮湿的贫民窟里去朝圣的事。他们对着一座岌岌可危的破庙,对着一尊长着水罐肚子的色眯眯的石头怪物行祭奠之礼,这雕像是由一个患麻风病的野人雕刻的。那就是他们想看到的美丽和高超的创造力吗?他们在寻找崇高感吗?让他们来到纽约,在哈得逊河岸边,双膝跪地看吧!当我从我的窗子俯瞰这座城市的时候——不,我没有觉得我们多么渺小,但我觉得,如果战争袭来,威胁到这些的时候,我愿把自己抛向天空,扔到这座城市的上面,用我的身体保护这些建筑物。”

“盖尔,我不知道我是在听你说话还是在听我自己说话。”

“你刚才听到了你自己说话吗?”

她笑了。“实际上没有,但是我不会收回我的话,盖尔。”

“谢谢你——多米尼克。”他的声音柔和,充满愉悦,“但是,我们不是在谈论你或我,而是在谈论其他的人。”他把两只前臂倚在栏杆上,看着光影斑斓的水面说,“思索一下使人们焦急万分地贬低自己的原因吧,这很有意思。就像是在自然面前感到自己的渺小,这不是一种迂腐的想法,实际上是一种定式。你是不是已经注意到了,当一个人告诉你这一切的时候,他是多么的自以为正直啊!看,他似乎在说,我很高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就是说,我品德多么的高尚。你曾听说过吗?让人们高兴的做法就是,引用某一位宣称当他看见尼亚加拉大瀑布时感到自己非常渺小的伟人的话。这就好像他们正在愉快地咂着嘴唇,庆祝在毁灭性的地震到来之前,他们所有的财富都已经化为乌有。好像他们正伸展四肢趴着,在湿泥里擦着前额,对飓风表示崇敬。但这不是束缚火、气和电的力量,不是在单桅帆船上穿越海洋的力量,不是建造飞机、大坝……和摩天大楼的力量。他们惧怕的是什么?他们如此痛恨的是什么,是喜欢以爬代步的那些人吗?为什么?”

“当我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时,”她说道,“我就会与这个世界和平相处了。”

他继续谈着他的旅行,谈着围绕在他们周围黑暗之外的大洲,谈着使太空如柔软幕布一样挤压着他们眼睑的黑暗。她等待着,停止了回答,给了他使用简短的沉默来结束这一切的机会,给了他说出她期盼的话语的机会。他没有说出来。

“你累吗?亲爱的?”他问。

“不累。”

“如果你想坐下来的话,我去给你拿把椅子到甲板上来。”

“不,我喜欢站在这儿。”

“这儿有点儿冷。但是到明天我们就会深入南方,然后在晚上你就会看到海洋上的火,非常美。”

他沉默了。她听见轮船在水里快速前进的声音,还有船底划过水面发出的沙沙作响的抗议和呻吟。

“我们什么时候下去?”她问。

“我们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吧。”

他静静地说着,用一种奇怪的率直,好像在他不能改变的事实面前,他正忍受着无助。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问。

她掩藏不住自己的震惊。他对此有所预料,他正洞穿一切似的静静微笑着。

“最好其他的什么也别说。”他耐心地说,“但你更喜欢听他人陈述——因为我们之间的那种静默胜于我有权利期望的。你不想告诉我更多,但是今晚我对你说了很多,那么让我再对你重复一次。你已经选择我作为你蔑视人类的目标。你不爱我,你什么也不想给我。我只是你自我毁灭的工具,我明白这一切,我接受它,我希望你嫁给我。如果你想实施一项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行动,作为你对这个世界的报复,那么,这样的行动无须将你自己出卖给敌人,只要嫁给我就行了。不是把你最坏的和他最坏的做比较,而是把你最坏的和他最好的做比较。从前,你已对此尽力而为了,但是你的牺牲与你的目的无法匹配。你明白,我正按照你的意愿把我奉献出来。我的目的是什么,我想在那桩婚姻里找到什么,这对你不重要。我要用哪种方式对待它,你不必知道,不必考虑。我不强求任何承诺,也不让你承担任何义务。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自由离开我。顺便说一下——反正你也不在乎——我爱你。”

她站着,一只胳膊伸到了后面,手指尖压在船栏上,说道:“我不想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