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18/79页)
“是的。马上。”
“我们在附近找个地方一起吃晚饭吧。”
“好。”
“可以用一下你的电话吗?我要告诉多米尼克一声,叫她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饭了。”
他拨了号。洛克走到了制图室的门口——走之前他有些事情要吩咐。可是他在门口停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听着。
“你好,多米尼克吗?……是的……你累了……不,你只是听起来像是累了……我不回家吃晚饭了,可以原谅我吗?我最亲爱的……我不知道,或许会晚一些……我在市区吃……不是,我要和霍华德·洛克一起吃晚饭……喂,多米尼克……是啊……什么?我正在他的办公室里给你打电话……一会儿见,亲爱的。”他放下了话筒。
在顶楼公寓的图书室里,多米尼克的手还没有从电话上拿开,仿佛它们还有某种联系似的。
过去的五个日日夜夜里,她一直在与一个单纯的欲望斗争着——去找他。独自去见他——无论在什么地方——他家里或者他的事务所或者街上——说上一句话,或者哪怕看上一眼——只是要单独在一起。她不能去。属于她的那个情节已经结束了。他会在他想来的时候来。她知道他会来的,也知道他想让她等。她等了,她一直抓住一个念头不放——抓住一个地址——考德大楼里的一家事务所。
她站在那儿,手握在话筒上没有松开。她没有权利到事务所去,可是盖尔·华纳德有。
当埃斯沃斯被召进华纳德的办公室时,他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华纳德办公室——旗帜大楼里仅有的一间奢华房间,四壁用软木和紫铜色镶板装饰而成,上面从未贴过任何图片。现在,正对着华纳德的那堵墙上,他看到一幅镶在玻璃框里放大了的洛克的照片:是洛克在恩瑞特公寓剪彩仪式上的那张照片。洛克站在河畔的栏杆旁,头向后仰着。
托黑转身朝着华纳德。他们彼此对视着。华纳德向一把椅子指了指,托黑坐了下来。华纳德微笑着说:
“托黑先生,我从没想过我会赞同你的部分社会理论,不过我发现我被迫赞同了。你一直谴责上层阶级的虚伪,鼓吹下层社会的美德。而现在我为不再享有我以前作为无产阶级时所享有的优势而感到遗憾。假如我还在‘地狱厨房’的话,在我们这次面谈一开始,我会这样说:听着,寄生虫!——不过既然现在我是个受到约束的资本家,我就不会这么做。”
托黑等待着,他看起来有些好奇。
“我应该这么开头:听着,托黑先生。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动机,我也不喜欢分析你的动机,我可没有医学系要求学生所具有的胃口。所以我不会问任何问题,而且我也不听任何解释。我只告诉你,从现在起,有个名字你永远不要再在专栏中提起了。”他指指那张照片,“我本可以强迫你公开彻底地改变自己的观点,我也会享受其中的乐趣,可是我更喜欢完全禁止你谈论这个话题。托黑先生,一个字也不许写,绝不要再写了。现在不要提你的合同或上面的任何一项条款,那样做并不可取。继续写你的专栏,不过记住它的标题,写一些适合的题材。保持很小的规模,托黑先生,很小很小。”
“好的,华纳德先生。”托黑轻松地说,“我目前不需要写有关洛克先生的事。”
“就说这些吧。”
托黑站起身来:“是,华纳德先生。”
5
盖尔·华纳德坐在办公桌前,读着一篇关于赡养大家庭的道德观的社论。文章中的语句就像是咀嚼过的口香糖,一嚼再嚼,啐掉,然后再捡起来,从一个人的嘴里转到另一个人的嘴里,吐到人行道上,粘到人的鞋底上,再送到人的嘴里,传到人的大脑里……他想了想霍华德·洛克,又继续读《纽约旗帜报》,这样一来就容易多了。
“美丽是一个女孩子最大的财富。每晚一定要洗烫你的内衣哟,而且要学会谈论一些文雅的话题,那样你的约会就越来越多,想有多少次,就有多少次。”“你明天的天宫图主要显示出行善的局势。勤勉和真挚将会在工程学、公共会计学和冒险故事等领域为你带来奖赏。”“亨廷顿夫人的业余爱好是园艺、歌剧和收藏早期美式糖罐。她把时间分摊给小儿子‘吉特’和大量的慈善活动。”“我只不过是米粒儿,我只不过是个孤儿。”“要想获取完整的食谱,请寄十美分和自己写好地址,贴足邮票的信封来。”……他一页页地翻着,心里想着霍华德·洛克。
他与克雷姆·普丁签署了五年的广告合同,在整个华纳德报业刊登广告,占各种报纸的周日版满满两个版面。他桌前的那些人坐在那儿,就像人体的凯旋门,胜利的纪念碑,为了那些耐心和精打细算的夜晚,为了饭馆的桌子,为了一饮而尽的空酒杯。为了那一张张会思考的嘴,他的精力,他的活力,就像玻璃杯中的液体一样流入那张开的厚嘴唇;流入那树桩似的、粗短的手指间;隔着一张办公桌,流入每个周日版的满满两版;流入那些用草莓装饰的黄色线脚和那些用奶油糖浆装饰的黄色花边里。他越过那些人的脑袋,看着办公室墙壁上的那张照片:那天空,那河流和一个男人扬起的脸。
可是,那张照片使我心痛,他想——每当我想到他时,我就心痛。它使一切都变得容易了——人群、社论、合同——可容易是因为它那么伤人。痛也是一种刺激。我恨那个名字。我要不断地重复这句话。那是我希望忍受的痛。
然后,当他与洛克面对面地在他顶楼公寓的书房里坐下来时——他却感觉不到那种痛,唯有毫无恶意地大笑的渴望。
“霍华德,根据人类已阐明的理想,你一生中做过的事都是错误的。然而现在你却在这里。不知为何,你似乎跟全世界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洛克坐在壁炉旁的一把扶手椅上。壁炉里射出的摇曳火光照耀着整个书房。那火光像是在有意识地摇曳着,欢喜于房间里的每一样物品。它自豪地强调着自己的美,给完成这个布景的人的品位盖上印戳表示赞同。他们单独坐在一起。多米尼克吃过晚饭后就找理由离开了,她早就知道他们想单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