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20/79页)

不,他想,我没什么可遗憾的。我错过了一些东西,可是我并没有质问,因为我是爱过的,一如既往地深爱着,甚至于那些空虚的时刻,甚至于那些无法回答的问题——我爱过,这是我生命中无法回答的问题,可是我爱过。

有个古老的传说,说人最终会站在某个最高审判者面前历数自己的经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将带着我所有的骄傲供述,并非我所做过的任何行为,而是那件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做过的事:我从来没有追求过最高制裁。我会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盖尔·华纳德,我犯过了所有罪行,唯有一个最主要的例外:我从没把无益的事和轻浮的言行归咎于生存这一令人惊叹的事实,并为自己寻求力所不及的辩护。这就是我的骄傲所在:现在,想到死,我并没有像所有那些处在我这个年龄的人那样哭喊:何为用处,何为意义?‘我’就是用处和意义,我,盖尔·华纳德。我所骄傲的是我活过,我做过。

他把车开到小山脚下,猛地一踩刹车,抬头看时,不由大吃一惊。在他没来的这几个星期里,那座房子已经初具规模,现在可以辨认出它的样子了——它看起来跟图纸一模一样。刹那间,他感到孩子似的好奇——它的确是从那幅草图里走出来的,仿佛他从来就不怎么敢相信似的。它矗立着,在淡蓝色天空的衬托下,看上去仍然像一幅图画,还未完成,石造建筑的各个平面像是涂上了水彩,而那裸露的脚手架就像铅笔的线条,简直是画在一张淡蓝纸上的巨幅画卷。

他离开汽车走上山顶。他从那些建筑者中认出了洛克。他站在工地外,看着洛克穿过房屋行走的样子,看着他举手投足指点的方式。他注意到洛克停步不前的样子:分开双腿,两臂笔直地垂于身体两侧,头高高地扬起;那是出自本能的自信姿势,在那一刻——那种控制自如的干劲和活力——把他设计的建筑结构上的整洁赋予他的身体。华纳德想:结构是一个已被解决的关于张力、平衡力和反作用力安全的问题。

他想,在建造房子的行为中是不掺杂情感的;那只是一种机械的工作,跟铺设排水管道和造汽车没什么两样。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观察洛克时,有一种置身于自己艺术陈列室的感觉。华纳德觉得,与竣工后的房子相比,与设计中的房子相比,洛克更适合它现在的状态,它是适合于他的背景;那与他是相称的——就像多米尼克说那游艇与我相称一样。

后来,洛克走了出来,他们一起顺着山脊在树林间散步。他们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坐下来,透过密集的树干,他们可以看见远处的房子。树丛里枯干的叶柄上还没有长出叶子,可是它们向上伸展的欢乐的傲慢里,洋溢着一种春天的特质,一种任性、自负而逞能的骚动。

华纳德问:“霍华德,你有没有爱过谁?”

洛克转身直视着他,平静地回答:“我现在还一直爱着。”

“可是当你穿过一幢建筑时,你觉得比爱情更伟大?”

“伟大得多,盖尔。”

“我在想那些说世上不可能有快乐的人。你瞧他们,怎样苦苦地在生活中寻找一点快乐。你看他们,为那一点快乐在怎样挣扎。为什么任何生命都要在痛苦中生存呢?一个人凭借什么样的权利,能要求人类只为自己的快乐而生存呢?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想得到快乐。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渴望快乐。可是谁也没有找到过。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哀叹,说他们不懂生命的意义。我特别瞧不起一种人。他们寻求某种所谓的更高理想或者说‘普遍的目标’,却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他们悲叹说他们必须要‘找到自我’。在我们身边,你到处都可以听到这种悲叹。这好像是这个世纪公认的陈词滥调。在你打开的每一本书里,在每一段喋喋不休的自白里。似乎那是件值得坦白的高尚之事。而我却觉得那是最无耻的一件事。”

“瞧,盖尔。”洛克站起身,伸出手去,从树上折下一根粗粗的树枝,将它握在手中,两只拳头分别握在树枝的两端,然后,手腕和关节都绷紧,慢慢地将那根树枝弯成一个弓形,“现在我能用它制造出我所需要的东西:一张弓,一把标枪,一根手杖,或者一根栏杆。那才是生命的意义。”

“是你的力量吗?”

“是你的工作。”他将那根树枝丢到一边,“地球赋予你的材料和你用这些材料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你在想什么,盖尔?”

“想我办公室墙上挂着的那幅照片。”

如他所希望的那样,要保持节制,要有耐心,要将耐心理解为每天以积极的态度有意识地履行职责,要站在洛克面前,让自己宁静安详地对他说:“这是你要求我做的最困难的事情,可是我很高兴,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多米尼克的生存准则。

作为洛克和华纳德的旁观者,她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们。她曾经想去理解华纳德。这就是答案。

她接待洛克到他们家拜访,还接受了一个事实——夜晚的这几个小时内,他归华纳德所有,而不是归她所有。她作为一个高雅庄重而又谦和有礼的女主人来迎接他,面带微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此时的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华纳德家里的一件精致摆设。晚饭时,她坐在餐桌前女主人的位置上,饭后便起身离开,让他们待在书房里。她则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关掉灯,开着门。她安然静坐,双眼盯着走廊对面书房门下那道窄缝里透出来的一线灯光。她想,这就是我的任务,甚至在独处的时候,在黑暗中,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就像我看着他在这儿一样看着那扇门,毫无怨言地……洛克,如果那就是你选择的惩罚我的方式,我会通通承受,不是当面扮演的一个角色,而是独自履行的一份职责——你知道,暴力对我来说是不难忍受的,唯有耐心才是最难的。你选了我最难承受的,所以我必须履行好这个职责,向你交付……我的……最爱……

洛克注视她时,眼神里并没有对回忆的否认。那眼神只是在说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不必说出来。她仿佛感觉到他在说:你为何如此震惊?我们曾经分开过吗?你的客厅,你的丈夫,以及窗外你所畏惧的这座城市,它们现在是真实的吗,多米尼克?你明白吗?你开始明白些了吗?“是的。”她常常会说出声来,相信那个词会与当前的谈话很切合,知道洛克会听到这个词,作为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