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21/79页)

那并不是他为她选择的惩罚。那是加在他们两人身上的准则,是最后的考验。当她发现她能够感觉到她对他的爱被这间屋子,被华纳德,甚至是被他和她对华纳德的爱,被这不可能的处境,被她那强制性的沉默所证明时——这一切障碍都向她证明,障碍是无法存在的——她便理解了他的意图。

她没有单独见过他。她等待着。

她不愿意去视察建筑工地。她对华纳德说:“等房子修好了我再看吧。”她从未向华纳德问起过洛克的事。华纳德深夜回到家里,告诉她说他在洛克的公寓——一间她从未见过的公寓,度过了一个傍晚。她将手放在椅子扶手上视线可及的地方,从而使自己的任何极端举动都被压了下来。

有一次,她忍不住问道:“盖尔,你这是怎么回事?着迷了吗?”

“我猜是的。”他又说,“真奇怪,你竟然不喜欢他。”

“我可没那么说过。”

“我看得出来。我并不是真吃惊。那是你的方式。你会讨厌他——确切地说,因为他是你应该喜欢的那种人……别怨恨我的着迷。”

“我不怨恨。”

“多米尼克,如果我告诉你,自从我认识他以后,我更加爱你了,你能理解吗?甚至——我想说的是——甚至当你躺在我的怀里时,意义都远大于此。我觉得现在我对你有了一种更大的权利。”

他以纯粹信任的口气说着,他们在过去三年里都是这样跟对方说话。她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看着他。她的眼中透出毫无讥讽之意的温柔和毫无怜悯之心的悲哀。

“盖尔,我理解。”

过了一会儿,她问:“他对你来说算是什么呢?盖尔?是一座神殿吧?”

“一件苦行者穿的粗毛衬衣。”华纳德说。

她上楼以后,他伫立在窗前,久久地凝望着天空。他将头高高地扬起,感觉得到喉结处肌肉的拉力。他在想,凝望天空时那种特别的庄严,是否并非来自人的沉思默想,而是来自扬起头的动作。

6

埃斯沃斯·托黑说:“现代世界的最基本问题是理性的谬误——以为自由和强制是对立的。要解决这一在当今世界普遍存在的问题,我们必须澄清思想上的混乱。我们必须获得某种哲学上的洞察力。在本质上,自由与强制是统一的。让我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交通灯限制了你随时过马路的自由;可是这种限制却使你免遭被卡车撞死的危险。如果给你一份工作,而又禁止你离开;那这个工作会限制你的职业生涯,但是同时却给予你不用担心失业的自由。无论何时,当新的强制强加于我们时,我们便自然而然地获得了一种新的自由。这两者是不可分割的。只有接受完全的强制,我们才能获得完全的自由。”

“说得对!”米切尔·兰登尖声叫道。

那可真是一声名副其实的喊叫,声音又细又高,像吓人的火警声那样突如其来。客人们都将目光集中到米切尔·兰登身上。

他半躺半坐在客厅的一把饰有绣花罩毯的扶手椅里,双腿和腹部向前凸出,就像一个该受谴责的孩子在耀武扬威地夸耀着自己难看的姿势。关于米切尔·兰登本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离恰到好处差了一点点:他的身体一开始是往高长的,可是中途改变了主意,最终使他有一副长长的躯干,下面则长着两条短粗的腿。他脸部骨骼精巧,可是那些肉同它们开了个大玩笑,像发面似的膨胀起来,还不足以患肥胖症,仅仅够得上向人们暗示——那是永久性的流行性腮腺炎。米切尔·兰登撅着嘴。那并不是一个临时性的表情,也不是面部的布局问题。那是他的品性,影响着他的整个人格。他的全身都在撅着嘴,发着脾气。

米切尔·兰登继承了两亿五千万美元,他生命中的三十年时间都花在了努力把那些钱消耗掉这件事上。

埃斯沃斯·托黑穿着晚礼服,懒洋洋地靠在一个橱柜上。他的漫不经心里透出一种潇洒的随意和些许的不耐烦,仿佛周围的人都不配得到他面面俱到的礼貌似的。

他的眼睛在屋子里四处打量着。屋子不完全是现代的,也不具有殖民地时期的特点,只缺了一点儿法兰西帝国时代的味道。房子的装饰有着垂直的平面和鹅颈一般的支撑,黑色的镜子,防风电灯和绣花罩毯;它们具有唯一的共同特质:昂贵。

“说得对。”米切尔·兰登挑衅般地说,仿佛他预料到每一个人都不同意,所以在提前侮辱他们,“人们对自由这个东西太他妈的小题大做、庸人自扰了。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个暧昧的滥用词。我甚至没法确定那是不是某种见鬼的神赐。我认为,在规范化的具有一定模式和统一格式的社会里,人类要快乐得多——就像跳民间舞一样。你知道民间舞是多么漂亮,节奏感也很强。那是好几代人共同创作出来的,容不得任何机会主义的白痴来改变它们。那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模式。我是说,有节奏、充满美感。”

“那真是个恰当的比喻,米奇。”埃斯沃斯说,“我一直跟你说,你有一个创造性的大脑。”

“我的意思是说,人们不快乐的原因不是选择的机会太少,而是太多了。”米切尔·兰登说,“要作出抉择,一直要作,一直在左右为难。而今,在模式化的社会里,人便有了安全感。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没有人老是来缠着你做这做那。没有非得要做的任何事,当然了,我的意思是说,为共同利益的工作除外。”

“重要的是精神观念。”休谟·斯劳顿说,“必须要赶上时代,而且与世界保持同步。这可是个精神的世纪。”

休谟·斯劳顿长着一张大脸,两只眼睛令人昏昏欲睡。他的衬衫纽扣是用红宝石和绿宝石做的,就像凉拌沙拉从他硬挺的前领上掉下来了似的。他拥有三家百货商店。

“应该有条法律强制每个人研究古老神秘奇迹,”米切尔·兰登说,“那些奇迹都记载在埃及的金字塔里。”

“此话不假,米奇。”休谟·斯劳顿同意他的看法,“关于神秘主义,很值得一说,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辩证唯物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