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19/79页)
“对我们所有人的玩笑。”华纳德说,“对街上每一个人的玩笑。我总是留心观察着街头的行人。我以前乘坐地铁纯粹是为了看看有多少人手里拿着《纽约旗帜报》。我以前痛恨他们,有时惧怕他们。可是现在,看着他们中的每一个,我都想说:‘喂,你这可怜的傻瓜!’我讲完了。”
一天早晨,他打电话到洛克的事务所。
“霍华德,能和我共进午餐吗?……半小时后在诺得兰德和我碰头。”
当两人相对坐在这家餐馆的桌前时,他微笑着冲洛克耸了耸肩。
“什么事都没有。霍华德。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不过是度过了令人恶心的半小时,想把那味儿从我嘴里除去而已。”
“什么令人恶心的半小时?”
“和兰斯洛特·克鲁格合影。”
“兰斯洛特·克鲁格是谁?”
华纳德哈哈大笑,忘了他那克制的优雅,也忘了侍者那不胜惊讶的一瞥。“说的是,霍华德。那正是我必须和你共进午餐的理由。因为你能说出那样的话。”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平时不读书吗?难道你不知道兰斯洛特·克鲁格是‘国际局势的最敏感观察家’吗?批评家是这么说的——在我的《纽约旗帜报》上。兰斯洛特·克鲁格刚刚被某个组织评选为年度作者或其他什么的。我们正在周日增刊上连载他的自传,而且我还得拿胳膊搂着他的肩膀与他拍照留影。他穿着真丝衬衫,还有一股姜酒的味道。他的第二本书讲的是他的童年和那段时期是如何帮助他理解国际局势的。那本书卖出了十万册。可是你从未听说过他。来,继续吃你的饭,霍华德。我喜欢看你吃饭的样子。我希望你破产,没有一分钱,那样我就可以请你吃这顿饭,而且知道你确实需要它。”
在某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总是会不告而来,到洛克的事务所或到他家里。洛克在恩瑞特公寓有一套房子,是东河边那几个六边形单元中的一个:一间工作室,一个图书室,一间卧室。家具是他自己设计的。华纳德无法理解为何这个地方会让他觉得奢华,直到他发现人们根本注意不到那些家具:只是一片干净的空间和一种来之不易的简朴的奢华。而在财务价值上,这是二十五年来华纳德作为客人所走进的最朴素的一个家。
“霍华德,我们同样白手起家。”他扫视着洛克的房间说,“根据我的判断和我以往的经验,你应该还待在贫民窟,可是你没有。我喜欢这个屋子,我喜欢坐在这儿。”
“我喜欢看你坐在这儿。”
“霍华德,你是否曾有过支配和控制一个人的权力?”
“没有。而且如果有人给我这种权力,我也不愿意接受。”
“我无法相信。”
“有过这样一次,盖尔。我拒绝了。”
华纳德吃惊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从洛克的声音中听出费力的感觉。
“为什么?”
“我必须拒绝。”
“是出于对那个男人的尊重吗?”
“是个女人。”
“噢,你这个讨厌的傻瓜!出于对一个女人的尊重吗?”
“是出于对自己的尊重。”
“你别期望我能理解。我们是完全相反的两个男人。”
“我这么想过。我曾经想这么想。”
“你现在不想了吗?”
“是的,不想了。”
“难道你不蔑视我所做的吗?”
“我蔑视我知道的你的每一个行为。”
“而你仍然愿意看我坐在这儿吗?”
“是的,盖尔。过去有一个人,认为你是那种特别邪恶的象征,那邪恶摧毁了他,也将摧毁我。他把他的恨留给了我。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想我是恨你的,在我见到你之前。”
“我知道你恨我。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想法?”
“我无法向你解释。”
他们一起开车到康涅狄格州去,在那里,房子的墙正从冰冻的地面上升起。华纳德跟在洛克身后,穿过那些未来的房间,他站在一边,看着洛克下达指令。有时,华纳德独自一人来这里。建筑工人们看见一辆黑色的跑车沿着蜿蜒的山路爬上山顶,看见华纳德的身影站在远处看着这幢建筑。他的身影里含有他的地位所具有的一切特征。大衣的素净优雅,宽边帽的边角,以及姿势里所显示出的自信,紧张中透着随意,让人不由联想到华纳德帝国;想到以雷霆万钧之势响彻大洋两岸的印刷机的轰鸣声;想到他办的各种报纸;想到流光溢彩的杂志封面;想到新闻短片中抖动的闪光灯的光线;想到缠绕地球几圈的电缆;想到那种流过每一座宫殿,每一座首都,每一间秘密的重要房间的力量,那种力量夜以继日地穿过这个男人生命中宝贵的每一分钟。他站立的身影映在灰得像洗衣房污水一般的天幕上,雪花懒洋洋地从他的帽檐旁纷飞而过。
四月里的一天,在一连几周没有去过工地之后,他独自开车到康涅狄格州去。黑色的跑车从乡间飞驰而过,简直不是一个物体在跑,而是一连串的速度线。在玻璃与皮革制成的正六面体中他感觉不到一丝颠簸和晃动;对他来说似乎他的车是纹丝不动的,车在地面上方悬着,而双手的控制使得地球从他旁边飞过,他只要等待他希望去的地方滚到他面前就可以了。他就像喜欢旗帜大楼里他的办公桌一样喜欢方向盘:二者都让他感觉到他手指熟练控制下的脱了缰的怪兽。
什么东西从他的视野里飞逝而过,已经到了一英里开外,他才觉得真是奇怪,居然能看到那样东西,那不过是路旁的一簇野草;再过一英里以后,他越发奇怪了:那簇野草竟然是绿的。在隆冬草不该是绿的,他想,随后明白过来,充满惊讶,现在已经不再是冬天了。过去几周来他一直很忙,忙得无暇顾及。现在他看到了,周围的田野里随处都是,一抹绿意,犹如一声耳语。他听到了自己心中三句平静的陈述,精确地衔接在一起,就像相互咬合的齿轮:已经是春天了,不知道我还能看到几个春天,我已经五十五岁了。
只是平静的宣言,没有强烈的感慨。他没有任何感觉,既不渴望,也不惧怕。可他觉得奇怪的是,他居然体验到了时间感。他从未将他的年龄与任何衡量尺度联系在一起过,他从未否认过他在一个有限过程中的位置问题,他压根就没有想到过过程或者限度。他一直是盖尔·华纳德,一直屹立不动,如同这辆车,岁月从他旁边飞逝而过,如同这地球,他身体里的发动机在控制着岁月的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