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34/79页)
他想,这就是同情,接着他怀疑地将头抬起来。他觉得这个世界肯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在这样的世界里,这种可怕的情感被称作美德。
9
他们坐在湖岸上。华纳德垂着头坐在一块大卵石上。洛克伸开腿坐在地上,多米尼克坐得笔直,她的身子僵硬地挺着,淡蓝色裙子在她四周的草地上铺开。
华纳德的房子就矗立在他们上方的山上。地面呈阶梯状,坡度缓缓升高,最后形成一座小山。那座房子形如一个个水平放置的矩形,冲劲十足地垂直向上发射。一组逐层的凹陷各自形成一个独立的房间,房间的大小和形式构成了在一系列相互咬合的地面标线上相互承接的阶梯。仿佛从第一层的宽敞大厅开始,有一只大手缓缓地移动着,通过不断的碰触塑造出下一组台阶,然后停住,继而又继续一个个单独的动作,一个比一个短促,一步比一步陡峭,到了最后,戛然而止,停留在天际。结果,那上升的坡度加快了它那缓慢的节奏,被加上了重音,旋律越来越快,在分解为一组断奏音后一曲终了。
“我喜欢从这里看它。”华纳德说,“昨天我在这儿待了一整天,看着它上面光影的变幻。霍华德,你设计房子的时候,确切地知道太阳每时每刻照射的角度吗?你控制太阳光线吗?”
“当然。”洛克说道,并没有抬头,“不幸的是,我没法在这儿控制它。挪过去一点,盖尔,你把我的阳光挡住了。我喜欢太阳晒在我背上的感觉。”
华纳德扑通一声躺在草地上。洛克则平平地趴下,脸埋在臂弯里,橘红色的头发散在白色的衬衫袖子上,一只手向前伸着,手掌贴在草地上。多米尼克注视着他手指间的青草。那几根手指不时地动一下,把那些绿草压在掌下,懒洋洋地享受着那种感官上的快感。
湖面在他们身后延伸开去,像一张平整的纸,边沿的颜色逐渐加深,仿佛远处的树林正聚拢过来要将它围住,因为夜晚即将到来。阳光在湖面上切割出一条光彩夺目的带子。多米尼克仰视那座房子,想着她愿意站在那边的某个窗口前,看着小山脚下湖畔草地上的这个白色身影,看着他手放在地上,精疲力竭,耗尽了一切。
她已经在这座房子里生活了一个月。以前她从没想过她会住进来。洛克说:“再过十天,房子就为你装修好了,华纳德夫人。”而她回答说:“好的,洛克先生。”
她接受了这幢房子,接受了手放在楼梯扶手上的感觉,接受了四周的墙壁,呼吸着那些墙壁拢住的空气。她接受了每当夜晚来临时摁下的一个个开关,以及铺设在墙壁里面那些牢固的电线。她接受了当她拧开水龙头时,清水从他所设计的管道里流出来。她接受了八月的夜晚温暖的火焰,在按照他的图纸堆砌而成的壁炉前。她想,每时每刻……我生存的每一种需要……她想,有什么理由说不呢?它与我的身体是一样的——肺,血管,神经,大脑——在相同的控制之下。她觉得自己已经与房子融为一体了。
她接受了那些夜晚,她躺在华纳德的臂弯里,睁开眼就能看见洛克所设计的卧室外形,咬紧牙关忍受着那种难以忍受的快乐——这种快乐一半在回应,一半在嘲讽她身体内那种没有满足的渴望。她屈服了,不清楚是什么样的男人给了她这个,是他们中的哪一个,或者是他们一起。
当她穿过一间屋子,走下楼梯,站在窗前时,华纳德观察着她。她听见他说:“我原来并不知道一幢房子还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设计,就像一件礼服。你不可能像我这样看到你自己,你不可能看到这座房子与你多么相称。每一个角度,房间的每一个部分都是你的背景。它与你的身高和身材成比例。就连墙壁的色调也与你的肤色神奇地和谐一致。它就是斯考德神庙,但只是为了一个人而修建的,而且它是我的。这正是我所要的。在这儿,那座城市碰不到你。我一直感觉那座城市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它曾经给予了我所有的一切,有朝一日它会要我偿还的。可是在这儿,你是安全的,你是我的。”她想哭:盖尔,在这儿我属于他,一如我以前不属于他一样。
洛克是华纳德唯一允许能进入新家的客人。她接受了洛克周末的来访。那是最难以承受的。她知道他并不是来折磨她的,是华纳德要请他来,而且他也喜欢和华纳德在一起。她记得在傍晚的时候跟他说过的话,当时她的手扶在通向卧室楼梯平台的栏杆上:“洛克先生,你随时可以下来吃早餐。只要按一下餐室的按钮就行了。”“谢谢你,华纳德夫人。晚安。”
有一次,她看见他一个人待着,只有一会儿。那是一个清晨。想到他在走廊对面的那个房间里,她彻夜不眠。她在这座房子醒来之前就出来了。她走下山坡,在周围大地的不自然的静寂中,在太阳升起前的充满光明的宁静里,在一动不动的树叶中,在明晃晃的、等待着的静默里,她找到了一丝慰藉。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停住了,倚在一根树干上。他肩膀上搭着一件泳衣,正要到湖里去游泳。他在她面前停住了,他们与周围的大地一样静静地站着,彼此注视着对方。他一语不发,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她仍然倚在树干上,过了一会儿,她走回了房子里。
现在,坐在湖边,她听到华纳德在对他说:“霍华德,你看起来像世界上最懒惰的动物。”
“我就是。”
“我从没见过谁像你那么放松。”
“试试熬上三个晚上吧。”
“我告诉过你叫你昨天到这儿来的。”
“我来不了。”
“你打算就在这儿断气吗?”
“我巴不得呢。那样就太美妙了。”他抬起头,眼睛笑着,仿佛他并没有看到山上的房子,仿佛他不是在说房子,“这就是我所喜欢的那种死亡方式,在某个像这样的湖畔伸展全身,只要闭上眼睛,就再也不要醒过来。”
她想,他想着我所想的——我们仍然一起拥有那一点——盖尔不会理解的——不是他和盖尔,仅此一次——是他和我。
华纳德说:“你这个讨厌的傻瓜。这可不像是你,连玩笑都不像。你是在玩命地搞着什么名堂。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