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33/79页)

“我向你保证。”

洛克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两张打印好的文件,将它们递到他手里。

“签上你的名字。”

“那是什么?”

“我们之间的一份协议,说明了我们达成一致的条件。我们两人各执一份。它很可能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可是我可以拿这个来控制你。我不能起诉你,但是我可以将它公之于众。如果那是你要的名誉,那你就不会让他人知道。如果你在任何一个关键的地方失去了勇气,你最好记清楚,因为让步,你就会失去一切。不过,要是你能信守诺言——我也向你保证——那上面也写着——我将永远不向任何人泄露秘密。科特兰德是你设计的。在它竣工的那一天,我会把这份文件还给你,如果你希望的话,你可以将它烧毁。”

“好的,霍华德。”

吉丁签好了字,把笔递给洛克,洛克也签了字。

吉丁坐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仿佛是要打消自己某种暧昧的念头似的,他慢慢地说:

“每个人都会说你是个傻瓜……所有人都会说我即将得到一切……”

“你会得到社会所能赋予一个人的一切。你将得到所有的设计费。你将捞到任何人或许想要给你的一切名声或者荣誉。你也将接受住户可能会给你的感激之情。而我——我得到的是除了我自己之外谁都没法给予的东西。我将建成科特兰德家园。”

“霍华德,你得到的比我更多。”

“彼得!”那声音洋洋得意,“你明白了?”

“是啊……”

洛克靠在一张桌子上,低声笑了起来,那是吉丁听过的最愉快的声音。

“这样能行,彼得。这样能行。一切都会没事的。你做了件极好的事情。你没有因为感谢我而把一切搞砸。”

吉丁默默地点点头。

“现在,放松一下,彼得。想喝点什么吗?今天我们先不谈任何具体的细节。只要那样坐着陪我。不要再害怕我了,忘了你昨天说过的一切。这杯酒会把它抹去的。我们从头再来。现在我们是搭档了。你有你要做的分内事。那是正当合法的工作。顺便告诉你,这就是我对合作的想法。由你去与人打交道,由我来进行项目设计。我们都尽可能老老实实地做我们最拿手的工作。”

他走到吉丁跟前,伸出手去。吉丁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抬头,将对方伸过来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它,良久。

当洛克把酒端来时,吉丁连饮了三大口,坐在那里打量着那间屋子。他的手指紧紧地握住玻璃杯,胳膊很平稳,那杯中的冰块却时不时地叮当作响,尽管看不出明显的晃动。

他目光沉重地掠过屋子,掠过洛克的身体。他想,那不是故意的,不是为了伤害我。他是情不自禁的,他自己甚至不知道这一点——可那却在他的整个身体里,那种生物因为活着而愉快的神情。他认识到,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任何生物竟然会因为被赐予生命而快乐。

“你……这么年轻,霍华德……你这么年轻……我过去还指责过你,说你老气横秋呢……你还记得在弗兰肯事务所你为我工作的事吗?”

“忘了吧,彼得。别去回忆那些事情,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那是因为你善良。等等,你别皱眉头。让我说。有些事情我必须说。我知道,这是你不想提起的。上帝,过去是我不想让你提!那天晚上,我必须武装自己——来应对所有你会摔向我的东西。可是你却没有那么做。如果现在换个位置,这里是我的家——你能想象我会怎么做,我会说些什么?你还不够自负。”

“什么?不。我是太自负了。如果你想称之为自负的话。我从不作比较。我从不将自己同别人挂起钩来。我不愿意把自己当作任何事物的一部分来加以衡量。我是一个十足的自我主义者。”

“是的,你就是个自我主义者。不过自我主义者并不善良。而你却是那么善良。你是我所认识的最自我和最善良的人了。那讲不通啊。”

“或许是那些概念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或许它们根本就不是人们去思考的那种意义。不过,现在我们也别谈这个了。如果你非得说点什么的话,就让我们谈谈我们将来要做什么。”他斜着身子,从开着的窗户朝外看,“它会矗立在那个地方。就是那块黑压压的地方——那就是科特兰德家园的位置。当它竣工后,我从我的窗口就可以看到它。然后,它将会成为城市的组成部分。彼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有多爱这个城市吗?”

吉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想我宁愿现在就走,霍华德。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

“过几天我会给你打电话。我们最好就在我这儿见面。别到我的办公室去。你可不想让人看见你去过那儿——有人会起疑心的。顺便告诉你,等我把草图制好以后,你得以自己的风格复制一份。有人会认出我的制图风格的。”

“是啊……好的……”

吉丁站起身,站在那儿拿不定主意地看了他的公文包好一会儿,然后提起它。他咕咕哝哝地说了好些含含糊糊的告别话,拿起他的帽子,走到门口,然后停住,又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公文包。

“霍华德,我带了一些东西来,我想给你看看。”

他又走回屋里,将那公文包放到桌子上。

“我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将那些皮带解开,“没有给妈妈或埃斯沃斯·托黑……我只想让你告诉我……是否有……”

他把自己画的六幅油画递给洛克。

洛克看着它们,一幅接一幅。他看的时间比实际需要的要长。当他相信自己可以抬起眼睛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作为对吉丁没有说出来的那个问题的答复。

“太晚了,彼得。”他轻声说。

吉丁点点头。“我想我……清楚这一点。”

吉丁离开以后,洛克靠在门上,闭上了双眼。他同情得要吐了。

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当卡麦隆在办公室里突然倒在他的脚下时,他没有。当斯蒂文·马勒瑞倒在他面前的床上啜泣时,他也没有。那些时刻是干净的。可这是同情——对一个毫无价值、毫无希望之人的彻底认识,对不可救赎之物的终结感。在这种感觉里夹杂着羞耻——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他竟然能对一个人下那样的断语,他竟然有那种毫无敬意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