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亩庄园的小梅(第11/33页)
“谢谢你的针垫,”阿尔玛给普鲁登丝写了封贴心礼貌的短函,“我发现自己需要针的时候,肯定会用到它。”
年复一年,惠特克家的女孩对彼此表现出认真正确的举止,尽管或许出自不同的动机。对普鲁登丝而言,认真正确是她自然状态的表现。对阿尔玛而言,认真正确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努力——对于她自私的本性,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压制,使其屈服,全仗着道德自律以及害怕遭到母亲的谴责。因此,大家在白亩庄园服从礼仪,一切显得平安无事。然而事实上,阿尔玛和普鲁登丝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而且不曾改变。更重要的是,没有人协助她们改变。
冬季里的一天,在两个女孩十五岁左右的时候,亨利的一个老友在离开许多年后,从加尔各答植物园来到白亩庄园。客人还站在入口通道抖掉斗篷上的雪时,便喊道:“亨利·惠特克,你这滑头!让我看看我常听到的你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儿!”
两个女孩就在附近,在起居室抄写植物相关资料。她们每个字都听得见。亨利大声咆哮:“阿尔玛!马上过来!有人要见你!”阿尔玛跑进大厅,因期待而容光焕发。陌生人看了她一会儿,而后放声大笑。他说:“不,你这笨蛋——这不是我的意思!我要看美人儿!”亨利毫无指摘地回答:“喔,原来你是对我们的‘小仙女’感兴趣?普鲁登丝,过来这里!有人要见你!”普鲁登丝悄悄穿过通道,站在阿尔玛旁边,阿尔玛的双脚此时正陷进地板里,就像陷进泥泞不堪的可怕沼泽里。“这就是了!”客人说道,一边打量她,仿佛要估出她的价钱。“喔,她真漂亮,不是吗?我一直在纳闷。我怀疑大家或许言过其实。”亨利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啊,你们都太抬举普鲁登丝了,”他说,“在我看来,其貌不扬的这一个,可抵十个美人儿。”所以你瞧,这两个女孩很可能同样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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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六年在后人的记忆中,是“没有夏天的一年”——不仅在白亩庄园,而且在全世界大部分地区。印尼的火山爆发,使地球大气层充满火山灰和黑暗,造成北美的旱灾,以及欧洲和亚洲大部分地区的严寒、饥荒。在新英格兰,玉米歉收;在中国,稻米枯萎;在北欧各国,燕麦和小麦产量暴跌。十万多名爱尔兰人饿死。牛马因欠缺谷粮而集体死亡。法国、英国和瑞士发生粮食暴动。在魁北克市,六月出现十二英寸的降雪。在意大利,下了棕色和红色的雪,使老百姓陷入对世界末日的恐惧。
在宾州,在那黑暗之年的整整六、七、八月,寒冷昏暗的浓雾笼罩乡间。作物难以生长,数以千计的家庭失去了一切。然而,对亨利来说,这不是个坏年头。温室里的炉火,使他的大部分热带异国植物,即使在半黑暗中也得以存活,更何况他不曾冒着户外耕种的风险来维持生计。他的大部分药用植物,都是从不受气候影响的南美进口而来。此外,天气使人生病,而病人要买更多的药。于是,从植物和经济方面来说,亨利不太受影响。
是的,那一年,亨利得意于房地产投机生意的成功,以及对珍本书的爱好。一批批农民逃离宾州,纷纷西迁,希望能找到更耀眼的阳光、更富营养的土壤、更合适的环境。他大量买进这些受害者留下的地产,因而得到绝佳的工厂、森林和牧场。费城的不少名门望族都在那年破了产,完全是因为恶劣天气带来的经济急遽衰退。这对亨利来说却是大好的消息。每当哪个大富之家垮了,他便能以极低的折扣价买下他们的土地、家具、马匹、精美的法国马鞍和波斯纺织品,以及——最教人满足的——他们的藏书。
多年来,收购宏伟的藏书已经成为亨利的狂热爱好。这是一种古怪的狂热,因为此人甚至连英语都读不太懂,必然也读不懂古罗马诗集。不过,亨利并不想读这些书;他只想拥有这些书,作为白亩庄园藏书日渐增多的战利品。他最渴望得到的,是医药、哲学和描绘精湛的植物学书籍。他明白,这些书就像他温室里的热带宝藏,同样能让访客们啧啧称奇。他甚至发起一种惯例:晚宴前挑选(实际上,是让比阿特丽克斯挑选)一本珍贵的书,给满堂嘉宾们看。他尤其喜欢在著名学者来访时举办这种仪式,为的是看到他们屏住呼吸,被欲望冲昏脑袋:大多数文人从没想过,竟能把十六世纪初的一本一边印着希腊文、另一边印着拉丁语的伊拉斯谟作品捧在手上。
亨利放纵地收购书籍——不是一卷卷,而是一箱箱收购。显而易见,这些书都需要分类,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亨利不是分类的料子。这项费神费力的工作多年来都落在比阿特丽克斯头上,她在书堆中淘汰筛选,留下珍宝,将大部分无用的书籍运到费城自由图书馆。不过,到了一八一六年秋末,比阿特丽克斯已经赶不上这项任务的进度,书籍抵达的速度超过她所能分类的速度。如今,马车房里多余的房间中,尚未打开的箱子还有很多,每个箱子里都装满更多的书。随着每周来到白亩庄园的“意外新收获”(名门世家相继面临财务危机而处理掉的私人藏书),藏书已到达不可收拾的边缘。
因此,比阿特丽克斯选中阿尔玛帮她,对藏书进行筛选和分类。阿尔玛是这项工作的不二人选。普鲁登丝在这些事情上则帮不了多少忙,只因她在希腊语方面一无是处,对拉丁语亦毫无办法,且从来学不会如何正确区分一七五三年之前与之后(也就是说,在林奈分类法问世前与问世后)的植物学版本。而现年十六岁的阿尔玛,则证明自己在整理白亩庄园的藏书方面效率惊人,且充满热情。她对自己处理的一切,具有全面的历史认识,还是个激昂勤奋的索引家。她的身体也很强壮,搬得动沉重的木箱和盒子。还有,一八一六年的天气坏得很,几乎找不到什么户外的乐趣,在花园里干活儿也得不到太多回报。幸好,阿尔玛将她的图书工作视为一种室内园艺,同样具有体力劳动和美好过程所带来的满足感。
阿尔玛甚至发现自己有修补书籍的才华。她在固定植物标本方面的经验,使她成为在装订室内(藏书室旁边是有一扇密门的小暗室,比阿特丽克斯在此存放所有的纸张、布料、皮革、蜡和胶水,用以保存和修复脆弱的老旧版本)整理材料的能手。事实上,几个月之后,阿尔玛已经把这些任务做得相当好,比阿特丽克斯于是把白亩庄园分类与未分类的藏书,都交给女儿全权负责。比阿特丽克斯体态日渐丰腴、精神日渐疲乏,没办法再爬上书房的梯子,而她对这项工作也已经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