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36/46页)
一天下午,阿尔玛终于受不了了,于是拆开安布罗斯在他们婚礼那天送给她的那张精心折叠起来的纸——奇特的物品,他特别嘱咐她永远不要打开的“爱的信息”。她展开层层皱褶,将纸摊平。纸的中央是一个单词,他的字迹优雅无误:阿尔玛。无济于事。
这个人是谁?或者说——他曾经是谁?而如今他已离去,阿尔玛又是谁?她还想知道,她是什么?她是结了婚的处女,和她优美年轻的丈夫同睡一张贞洁的床,几乎不超过一个月。甚至,她能不能称自己为妻子?她不这样认为。她不能再让自己被叫作“派克夫人”,这称呼是个低级笑话,她对任何敢用这一称呼的人大吼大叫。她一直是,现在也还是阿尔玛·惠特克。
她不免要想,要是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或许能说服她丈夫像丈夫一样爱她。安布罗斯为什么挑她当“白色婚姻”的候选人?肯定是因为她看起来合乎身份:一个相貌平凡、没有丝毫吸引力的人物。她同时被一个问题所折磨,也就是,她原本是否该教自己忍受这段婚姻的屈辱,像她父亲建议的那样。或许她应该接受安布罗斯的条件。她当时要是能忍气吞声或压制自己的欲望,现在就仍有他在身边陪伴她——她这一生的同伴。一个个性较坚强的人或许能够忍受得了。
只不过一年前,她还是个知足、有作为、勤奋的女人,甚至从未听说过安布罗斯·派克这个人,而如今,她的生活被他所毁。这个人到来,照耀了她,用奇迹和美的观念蛊惑了她,他了解她也误解她,他娶了她,让她心碎,用那双哀伤无望的眼睛看着她,他接受自己的放逐,而现在他走了。人生是多么严酷而突然——这一场洪水来去匆匆,把这样的残骸留在身后!
四季无可奈何地更迭循环。此时是一八五○年。四月初的某天晚上,阿尔玛从残暴、不知名的噩梦中惊醒。她抓着自己的喉咙,被最后一丝恐怖呛得干呕。在惊慌中,她做了最奇怪的事。她从马车房的长沙发椅上一跃而起,光着脚跑过碎石车道,穿过被霜覆盖的院子,越过她母亲的希腊式花园,朝房子跑去。她跑过转角处,来到后方的厨房门口,推门进去,心咚咚地跳,大口喘气。她跑下楼梯——在黑暗中,她的脚仍很熟悉每一阶破旧的木头阶梯——没有停下来,直到来到环绕汉娜克卧室的栅栏,就在地下室最温暖的角落。她抓住栅栏,像发狂的囚犯一样摇晃栏杆。
“汉娜克!”阿尔玛喊道,“汉娜克,我好害怕!”
如果她在醒来和奔跑之间停顿片刻,或许能拦住自己。她这五十岁的女人,竟然奔向老奶妈的怀里,可真荒唐。可是她拦不住自己。
“Wie is daar?”(“谁在那儿?”)汉娜克喊道,感到惊异。
“Ik ben het(是我),阿尔玛!”阿尔玛说道,沉入温暖熟悉的荷兰语。“你得帮帮我!我做噩梦。”
汉娜克嘟囔着站起身来,迷惑不解,打开门锁。阿尔玛扑进她的怀里—— 扑进那大火腿般的双臂中——像婴儿一样哭了起来。汉娜克感到惊讶,却顺应她,把她领到床上,让她坐下,抱着她,让她哭泣。
“好啦,好啦,”汉娜克说:“不会要了你的命的。”
但是阿尔玛认为,这种巨大的悲痛会要了她的命,她探不着底。她已经陷在其中长达一年半,她担心她将永远陷在其中。她靠着汉娜克的肩膀放声大哭,把长久累积的消沉情绪都哭了出来。她肯定在汉娜克的胸脯上流了一大杯泪水,但是汉娜克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只是不断地说:“好啦,好啦,孩子,不会要了你的命的。”
当阿尔玛终于镇定了一些的时候,汉娜克取来一条干净的布,把她们俩匆匆擦干净,就像在厨房擦桌子一样。
“不能逃避的,我们就必须忍受。”她对阿尔玛说道,一边把她的脸擦干净。“你不会死于悲伤——就像我们其他人一样。”
“可怎么忍受?”阿尔玛恳求道。“认真尽自己的本分,”汉娜克说,“不要害怕工作,孩子,你能从中找到慰藉。如果你身体健康得能哭,你就健康得能干活。”
“可是我爱他。”阿尔玛说道。
汉娜克叹息说:“那你犯了代价很高的错误。你爱上了一个以为世界是奶油构成的男人,你爱上了一个想在大白天看星星的男人。他很荒谬。”
“他不荒谬。”“他很荒谬。”汉娜克又讲了一遍。
“他很独特,”阿尔玛说,“他不想住在凡人的身体里。他想当一个神仙人物——我希望我也能。”
“好吧,阿尔玛,别让我再说一次:他很荒谬,可你把他看成是神圣的贵宾。事实上,你们大家都这样看他!”
“你是不是认为他是恶棍?你是不是认为他是猥琐的人?”“不,可是他也绝不是神圣的贵宾。我告诉你,他只是有点儿荒谬,他本来应该是无害的荒谬东西,可你却成了牺牲品。好吧,我们每个人偶尔都会成为荒谬东西的牺牲品,孩子,有时候我们甚至笨得去爱它。”
“永远没有男人会要我。”“不会的,”汉娜克坚决地断定,“可你现在得忍受下去——你也不是第一个人。你让自己沉溺在悲伤的泥沼中已经很久了,你的母亲会为你感到羞耻。你变得越来越软弱,这不像话。你觉得你是唯一受苦的人吗?读读你的《圣经》吧,孩子,这世界可不是天堂,而是苦难人间。你以为上帝为你破例?看看你的四周,你看见了什么?全是痛苦。你走到哪里,都看到哀愁。如果你第一眼没有看见哀愁,再看得仔细些。你很快就会看到。”
汉娜克语气严峻,然而,只要听见她的声音就让人安心下来。荷兰语不是像法语那样甜美的语言,不是像希腊语那样有力的语言,也不是像拉丁语那样高贵的语言,可是对阿尔玛而言却像粥一样抚慰人心。她想把头枕在汉娜克的大腿上,永远听她数落。
“吹掉你身上的灰尘!”汉娜克继续说,“如果我继续让你在这儿傻下去,嚼着哀伤的滋味,像你这几个月来所做的那样,你母亲的鬼魂会来找我。你的骨头没有断,因此用你自己的腿站起来吧!你希望我们永远为你悲伤吗?有没有人把一根树枝捅进你眼睛里?没有,那就别再像狗一样睡在马车房的长椅上了。处理你的日常事务,照顾你的父亲——你难道没看见他又老又弱,可能就要死了?让我清静清静吧。我这老女人,承受不了这种愚蠢的事,你也一样。你在这年纪,在知道一切之后,如果不能更好地控制自己,就未免太遗憾了。回你的房间去,阿尔玛——回到你在这栋房子里真正的房间。明天早上你要跟我们大家一起吃早饭,就像过去那样,还有,我希望看到你明天坐下来吃早饭时穿着整齐。你也得吃掉每一口食物,还要感谢厨子。你是惠特克家的人,孩子。找回你自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