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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38/46页)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人类时间”是最悲哀、最疯狂、最凶恶的时间类型。她尽己所能对其置之不理。

然而,日子仍然一天天过去。

一八五一年五月初,在一个凉爽下雨的早上,白亩庄园收到一封写给亨利的信。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但是信封边缘用墨水上了黑边,表示哀悼。阿尔玛阅读亨利的所有信件,因此当她照例在她父亲的书房里处理来往信件时,她拆开了这封信。

亲爱的惠特克先生:
我今天写信,是为了自我介绍,同时也让您知道不幸的消息。我是弗朗西斯·韦尔斯牧师,我在塔希提马泰瓦伊湾担任传教士已达三十七年之久。过去一些时候,我和您善良的代理人扬西先生进行业务往来,他知道我在植物领域上是个热心的业余爱好者。我为扬西先生搜集过样本,带他到有趣的植物景点,诸如此类。同时,我也卖给他海洋标本、珊瑚和贝壳——我的特别爱好。
最近以来,扬西先生请我帮忙维护您在此地的香草种植园——这一尝试,因您的一位年轻雇员安布罗斯·派克先生于一八四九年的到来而深受协助。我很遗憾通知您,派克先生过世了,出于某种感染——在这种热带气候下很容易感染——导致病患提早、快速死亡。
您或许希望告知派克先生的家人,他在一八五○年十一月三十日蒙主召唤。您或许也希望通知他的亲友,我们给派克先生举行了正式的基督教葬礼,我也给他的墓地安排了一小块石碑。他的过世让我深感惋惜。他是一位道德最高尚、品格最纯朴的绅士。在我们这地方,并不容易看到。我相信再也遇不上另一个像他一样的人。
我无法给您任何慰藉,除了确信他如今住在一个美好的世界,永远不可能遭受衰老带来的屈辱。
您最真诚的
弗朗西斯·韦尔斯牧师

这则消息以斧头敲在花岗岩上的力量给阿尔玛带来了莫大的冲击:使她的耳际震响,骨头抖动,眼前直冒金星。打掉了她的某一部分——某个极其重要的部分——那部分旋转着飞入半空中,再也不可能找到。如果她没有坐着的话,肯定会摔倒在地。事实上,她一头栽在她父亲的书桌上,把脸埋在韦尔斯牧师最友好亲切的来信中,哭了起来,像要把浩瀚天穹的每一朵云都扯下来。

她对安布罗斯的哀悼,怎可能超过她早已对他做过的哀悼?然而她确实如此。她很快就知道,悲痛底下仍是悲痛,就像海底的地层底下仍是地层——甚至更底下仍是更多的地层,只要你持续不断地挖下去。安布罗斯已经离开她这么久,她肯定也知道他将永远离去,可她从未想过,他可能比她先死。简单的算术应能排除这一可能:他的年龄比她小得多。他积攒了所有的天真无邪于一身。可是他死了,她却活着。她赶走了他,让他死去。

有一种程度的悲痛深不可测,最后完全不再像悲痛。剧烈难挨的痛苦,最后使身体不再有感觉。悲痛本身灼烧起来,结成疤,阻拦了膨胀的情绪。这种麻木是一种解脱。当阿尔玛从父亲的书桌上抬起头来,当她不再哭泣,这正是她达到的悲痛程度。她向前推进,仿佛被某种野蛮无情的外力所支配。她先告知她父亲这则遗憾的消息。她看见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苍白疲惫,看上去像戴了死亡面具。糟糕的是,她必须把安布罗斯的死讯对着亨利的喇叭形助听器喊叫出来,才能让他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他走了。”他说道,又闭上眼睛。

她告诉汉娜克,汉娜克噘起嘴来,双手按在胸口上,只说:“天啊!”—— 一个和英语一样的荷兰语单词。

阿尔玛写了封信给霍克斯,说明发生了什么,并感谢他对安布罗斯的恩惠,用精美的兰花专著纪念派克先生。霍克斯立即写了一封体贴礼貌的短笺致哀。

不久之后,阿尔玛收到了她妹妹普鲁登丝的来信,对她失去丈夫表示吊唁。她不知道是谁告诉了普鲁登丝,她也没有问。她回了普鲁登丝一封短笺,对她表示感激。

她给韦尔斯牧师写了封信,签上她父亲的名字,感谢他传达这位最受赞赏的员工的噩耗,问他是否需要惠特克家为他做什么作为报答。

她给安布罗斯的母亲写了封短笺,将韦尔斯牧师的信件逐字照抄。她不敢寄。阿尔玛知道安布罗斯是他母亲最爱的儿子,尽管派克夫人说他“很难管教”。他怎会不是她的最爱?安布罗斯是每个人的最爱。这则消息会毁了她。更糟的是,阿尔玛不得不觉得自己杀了这女人最爱的儿子——弗雷明汉最好的人物、宝物和天使。寄了这封可怕的信,阿尔玛只希望派克夫人的基督教信仰多少能保护她免受这个打击。

至于阿尔玛,她找不到信仰带来的安慰。她相信造物主,可她从未在绝望的时刻寻求他的帮助——而她现在也不会这么做。她的信仰不是这种信仰。阿尔玛承认且赞赏神是宇宙的创造者和主要推动者,可是在她看来,他是一个冷峻、遥远,甚至无情的人物。任何能创造出这种沉痛世界的人物,都不是让人从中寻找慰藉以求解脱的人物。寻求此种慰藉,你只能找汉娜克这样的人。

阿尔玛履行了悲伤任务后(书写所有关于安布罗斯过世的信件并寄出)已经没有其他事可做,只能步入她的守寡状态、她的耻辱和她的哀伤中。出于习惯而不是向往,她回到她的苔藓研究上。没有这项工作,她觉得自己肯定也会死去。她的父亲病得更重了。她的责任更大了,世界更小了。

要不是扬西的到来——不过五个月后——阿尔玛的余生看起来可能就要如此度过了。一个晴朗的十月早晨,扬西迈着大步走上白亩庄园的台阶,手上提着原为安布罗斯所有的那只破旧的小皮箱,请求和阿尔玛私下谈谈。

19

阿尔玛领扬西到她父亲的书房,随手把门关上。她以前从未单独和他待在一起。打从最早的记忆开始,他就存在她的生活中,却一直令她恐惧不安。他的高大,他死白的皮肤,他锃光瓦亮的秃顶,他冷冰冰的凝视,他棱角分明的侧影——这一切加在一起,创造出一个危险的人物。即使现在,在认识将近五十年后,阿尔玛仍无法确知他的实际年龄。他似乎永远不朽,这只是更增添他的恐怖。全世界都害怕扬西,而这正是亨利的愿望。阿尔玛从不明白扬西对亨利的忠诚,也不明白亨利如何控制住他,但有件事是肯定的:要是没有这个可怕人物,惠特克公司就无法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