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37/46页)

于是,阿尔玛就按照汉娜克所说的做了。她回到她的卧房,垂头丧气、疲惫不堪。她回到餐桌前,回去照顾她的父亲,回去管理白亩庄园。她尽可能地回到安布罗斯出现之前的生活。对付女仆和园丁的闲言闲语虽无良方,不过——如亨利所料——他们最后转而议论其他的丑闻和戏剧性事件,基本上不再闲聊阿尔玛的煎熬。

她自己并没有忘掉自己的煎熬,但她尽可能地把生命中的裂缝缝合起来,坚持下去。她第一次留意到,她父亲的健康确实日渐恶化,而且急剧恶化,正如汉娜克所指出的那样。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已是九十岁高龄!)可她一直把他看作巨人,一个战无不胜的人物,因此他的虚弱状态令她吃惊惶恐。亨利卧病在床的时间越来越长,对重要业务显然漠不关心。他的视力变差,听力几乎完全丧失,他需要借助喇叭形助听器才听得见声音。他或多或少比从前更需要阿尔玛:多的是身为看护,少的是身为秘书。他从未提起安布罗斯。没有任何人提起。扬西那边传来报告,说塔希提的香草藤终于结了果。这是她所听到的,关于她失去的丈夫最新的消息。

然而,阿尔玛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思念。在马车房,她书房隔壁寂静无声的印刷室,无人照管、布满灰尘的兰花房,以及餐桌上的无聊烦闷,都在不断提醒她,他已经不在身边。与霍克斯谈论即将出版的安布罗斯兰花作品——现由阿尔玛监督——也是一种提醒,而且是令人痛苦的提醒。然而这一切都是无可改变的事实,我们无法抹灭每一个提醒。事实上,我们无法抹灭任何的提醒。她的哀伤永无休止,但是她把哀伤隔离在自己内心一个可控制的角落。她最多只能做到这样。

就像她在她此生其他的孤寂时刻一样,她再次回头做自己的工作,寻求安慰,让自己分心。她回到《北美苔藓全集》的书写工作。她回到她的巨石田野,视察她的小旗子和标记。她再次观察某个品种对照另一品种的缓慢前进或衰退。她重访两年前的灵感——在她婚礼前那几个欢乐醉人的星期——关于海藻和苔藓之间的相似之处。她恢复不了先前对这一想法的狂热信心,不过她似乎仍然认为,水生植物完全可能变为陆地植物。其中有一些道理,某种交汇或联系,可是她解不开这个谜。

为了寻找解答,追求脑力工作,她重新关注不断被讨论的物种变异。她把拉马克的作品又读了一遍,并且读得很详细。拉马克推断,生物变异的发生,是因为对身体某特殊部位的过度使用或弃而不用。比方说,他声称,长颈鹿的脖子之所以那么长,是因为历史上某些个别的长颈鹿,为了吃树梢上的叶子,把脖子伸得很长,因而导致脖子在有生之年真的变长。而后,它们将这一特质——脖子的伸长——传给下一代。相反地,企鹅的翅膀之所以毫无效用是因为弃而不用。翅膀因被忽视而萎缩,而这一特质——一对笨拙、不能飞的附肢——传给了下一代的企鹅,因此形成了该物种。

这是一个引人深思的理论,阿尔玛却不认为其完全合理。依拉马克的推理,她认为地球上发生的变异应该远比实际上更多。按照这种逻辑,阿尔玛心想,犹太人在行了数世纪的割礼后,应老早就生出生来就没有包皮的男孩;剃了一辈子胡子的男人,应该生出从来不长胡子的儿子;每天卷头发的女人,应该生出生来就是卷发的女儿。显然,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然而,事物确实会改变——阿尔玛很肯定这一点。而且,相信这一点的人,不仅是阿尔玛而已。几乎每一位科学界人士都在谈论物种发生转换的可能性——或许不在你眼前发生,而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种种理论和争论开始围绕这一主题展开,这十分新奇。直到最近,科学家这个词才由博学的威廉·休厄尔首创。许多学者反对这个直截了当的新名词,因为非常类似险恶可怕的无神论学家一词。为什么不继续称他们自己为自然哲学家?这个称呼难道不是更虔敬、更纯正?但是,自然领域和哲学领域如今已经划清了界限。兼任植物学家或地理学家的神职人员越来越少,只因通过对自然界的研究,挑起了太多对《圣经》事实的挑战。过去,上帝呈现在自然界的奇迹中;而今,上帝受到同样这些奇迹的挑战。如今,学者们必须择边而站。

随着旧日的立论在不断磨损的地面上颤动摇晃,阿尔玛——在白亩庄园中独自一人沉浸在她自己的危险思考中。她思索托马斯·马尔萨斯以及他关于人口增长、疾病、灾难、饥荒、灭绝的理论。她打量约翰·威廉·德雷珀新近拍下的精彩月球照片。她沉思路易斯·阿加西斯说世界经历过冰河期的理论。有天她大老远走到桑瑟姆街的博物馆,参观由骨头重新拼建而成的巨型乳齿象,使她重新思索地球——事实上,所有行星——的古老。她重新认识海藻和苔藓,思索二者之间的可能转换。她再次专注于曲尾藓,重新寻思这一特殊的苔藓属,怎能以多种差异细微的形式而存在;是什么造成了数千百种的影像和结构?

一八五○年底,霍克斯将安布罗斯的兰花作品带到世界——一本豪华昂贵、书名叫“危地马拉和墨西哥的兰花”的出版物。看过这本书的人都说安布罗斯·派克是当代最优秀的植物画家。所有著名的植物园都想委托派克先生,把他们的收藏品记录下来,然而,安布罗斯已经走了——消失在地球另一边,栽种香草,遥不可及。阿尔玛对此感到内疚羞愧,可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每天都和这本书在一起。安布罗斯的美丽作品给她带来痛苦,可她无法让自己远离。她安排霍克斯把这本书寄去塔希提给安布罗斯,但是她从未听说过书是否寄达。她安排让安布罗斯的母亲——那位令人生畏的康斯坦丝·派克夫人—— 能收到这本书的所有收入。这促成阿尔玛和她婆婆之间一些礼貌的信件往返。派克夫人,很不幸,相信她儿子为了追寻狂妄的梦想而逃离他的新婚太太—— 而阿尔玛,更不幸的是,并未纠正她的错误想法。

阿尔玛每个月去看一次住在格里芬病院的老朋友芮塔。芮塔已不认识阿尔玛——芮塔似乎也已不认识她自己。

阿尔玛没有见到她的妹妹普鲁登丝,却时而听到消息:贫穷与废奴,废奴与贫穷,同样是那些悲惨的故事。阿尔玛思索所有这些事情,却不知该如何理解这一切。他们的生活为什么这样进展,而不是那样进展?她再次思索她曾经命名的四种不同类型、同时发生的时间:“神圣时间”、“地质时间”、“人类时间”和“苔藓时间”。她不禁想到,她大部分时间都希望住在缓慢、微观的“苔藓时间”范围内。这是一种说也奇怪的欲望,后来,她遇上了安布罗斯,他的渴望甚至比她更极端:他想住在永恒空无的“神圣时间”内——也就是说,他想完全住在时间之外。他希望她能与他一同住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