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使命的后果(第18/32页)
阿尔玛感到孤独,酷热的天气令人难以忍受——晚上同样不比白天凉爽。阿尔玛的小屋变成一个不通风的炉子。有天晚上她醒过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听着”,她坐起来时,却没有人在房间——没有希罗部队,也没有狗儿罗杰,甚至没有一丝风的踪影。她走出去,心在狂跳。不见任何人。她看见马泰瓦伊湾在安静和暖的夜晚像镜子一样光滑。她头顶上的满天星斗在水中映出完美的倒影,仿佛此时有两个天堂: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这般的沉默与纯净令人惊叹。海滩感觉是充满沉重的存在。
安布罗斯在此地的时候,有没有看过这样的情景?同一个夜晚存在两个天堂?他有没有感觉过这种恐惧和惊叹?这种孤独和存在?刚才在她耳边唤醒她的人,是不是他?她试着回想那听起来是不是安布罗斯的声音,可她无法肯定。即使听见安布罗斯的声音,她是不是还听得出来?
然而,唤醒她、激励她“听着”的人,肯定正是安布罗斯。当然是。倘若哪个亡灵尝试与生者说话,那就是安布罗斯——他对玄妙之事怀有崇高的幻想。他甚至几乎说服了阿尔玛相信奇迹,而她并不容易相信这些事情。那天晚上在装订室,他们难道不是像巫师一样——不用语言说话,而是通过他们的脚跟和手掌说话?他说他想睡在她身旁,让他能倾听她的想法。她也想睡在他身旁,让她终于能与他亲热,把男人的那话儿放进她嘴里——可他只想倾听她的思想。为什么她不能就让他倾听?为什么他不能让她伸手碰他?
他在塔希提时,有没有想过她,即使仅仅一次?或许他此时试图传送信息给她,可他们之间相隔遥远。或许跨越死亡和人间的鸿沟,言词变得模糊难懂——就像韦尔斯牧师有时从他远在英国的夫人那儿收到的那些哀伤毁坏的信。
“你是谁?”阿尔玛眺望映照着寂静的海湾,在沉重的夜里向安布罗斯问道。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海滩上很响亮,把她吓了一跳。她想听到答案,听到耳朵都痛了,却什么也没听见。甚至没有一点儿海浪拍击海滩。海水好似熔化的锡,空气也是。
“此时你在何处,安布罗斯?”她问道,此次比较冷静。没有丝毫声息。“告诉我哪里能找到那男孩。”她低声请求。安布罗斯没有回答。
马泰瓦伊湾没有回答。天空没有回答。
她在给冷却的余烬鼓风,这里却什么都没有。阿尔玛坐下来等待,她想到韦尔斯牧师跟她说过塔希提过去的神明塔罗亚的故事。造物主塔罗亚,诞生于贝壳的塔罗亚。塔罗亚本是宇宙间唯一的生物,静静躺了无数岁月。世界空旷无比,他在黑暗中呼喊时,甚至没有任何回音。他几乎要死于寂寞。从这无可估计的孤独和空旷里,塔罗亚创造了我们的世界。
阿尔玛躺在沙滩上,闭上眼睛。比起躺在闷热的“法垒”的床垫上,沙滩比较舒服。她不介意在她四周忙着爬来爬去的螃蟹。在壳里的它们是海滩上唯一移动的物体,宇宙间唯一的生物。她在两个天堂之间的一小条土地上等待着,直到太阳升起时,全部的星星都从天上和海洋消失,可是,仍然没有人对她说话。
圣诞节随之而来,雨季也跟着到来。雨水纾解了地狱般的酷热,却也带来大得出奇的蜗牛,以及在阿尔玛日益褴褛的裙子褶层中生长的一块块霉斑。马泰瓦伊湾的黑沙滩变得像布丁一样黏糊,连绵不绝的暴雨把阿尔玛关在屋里一整天,打在屋顶上的倾盆大雨使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思考。大自然逐渐接管了她的狭小生活空间。阿尔玛屋里天花板上的蜥蜴数量一夜间增至三倍——一种近似《圣经》中的瘟疫——它们把大颗大颗粪便和半消化的昆虫留在整个“法垒”。阿尔玛留在世界上的一只鞋子,在溃烂的深处长出蘑菇来。她把串串香蕉吊挂在屋檐上,避免潮湿固执的老鼠带着香蕉潜逃。
狗儿罗杰按夜间巡逻的惯例,在一天晚上出现,而后待了好几天,它无意降服大雨。阿尔玛希望它去对付老鼠,可它似乎同样无意于此。罗杰仍然不让阿尔玛用手喂它,却也不咬她,不过它现在有时也会分享她的食物,只要她把食物放在地上给它,转过身去。有时在它打盹儿的时候,它准许她抚摸它的头。
暴风雨不定期地肆虐。你听得见风暴在海洋远方逐渐积聚——稳定咆哮的狂风从西南方而来,声音越来越大,就像迎面驶来的火车。如果风暴看起来异常剧烈,海胆就会爬出海湾,寻求地势较高、较安全的地方。这些海胆有时躲进阿尔玛的屋子:又一个留意自己踩在哪里的理由。雨像飞射的乱箭般泼洒下来。海滩另一头的溪流泥浆翻腾,海湾波涛汹涌。暴雨越来越大的同时,阿尔玛看着她的世界将她团团围住。雾和黑暗从海上逼近。首先,地平线消失,而后,莫斯基托岛消失在远方,而后,礁石不见了,接着海滩不见了,而后她和罗杰孤孤单单地守在浓雾里。此时,世界就像阿尔玛这间不太防水的小屋一样小。暴风斜着吹,雷声怒吼,大雨全力袭击。
而后,雨停了一阵子,灼热的阳光又回来了 —— 迅速、灿烂、令人震惊——尽管时间从来不够长,无法让阿尔玛晾干她的睡铺。滚滚蒸气从沙滩升起。湿润的气流冲下山坡。海滩上的空气吧嗒震动,好似抖开的床单——仿佛海滩正在抖掉刚刚落在身上的暴力。而后,湿润的寂静取而代之,持续数小时或数日,直到又一场暴雨来袭。
这些日子使人怀念起藏书室和温暖干燥的大宅。在塔希提的雨季,阿尔玛或许陷入绝望,但至少有个令人愉快的发现:马泰瓦伊湾的孩子们喜欢雨。希罗部队最是喜欢——为什么不?这个季节,可以在泥里摔跤、在水坑戏水、在涨潮的湍流里玩危险的穿越游戏。五个小男孩变成了五只海獭,不仅不畏潮湿,还引以为乐。在干热的渴望季节表现出的一切倦怠,如今一扫而光,被活跃急促的生活取而代之。阿尔玛领悟到,希罗部队就像苔藓:他们或许在高温中变得干燥瘫软,但泡了水就能立即复苏。这几个了不起的孩子,他们本身就是复活机器!他们在这浸透的世界恢复生气,充满意志、气魄和热情,使阿尔玛回想起自己的童年。雨水和泥巴同样从未阻止她去探险。想到这儿,她突然问起自己:那她此时为什么窝在她的屋子里?她小时候从未躲避过恶劣天候,如今成年后,为什么要避开?如果这岛上没有任何地方能让人躲起来保持干燥,那为什么不淋湿就好?这一提问迫使阿尔玛突然又提出另一个问题:她为什么没有请希罗部队帮忙她寻找男孩?寻找一个失踪的塔希提男孩,有谁比别的塔希提男孩更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