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使命的后果(第16/32页)

“可我就是无法服从伦敦传道会,”他几乎是充满歉意地告诉阿尔玛,“他们在英国的法律落伍了,你瞧。他们根本不了解情况。在此地,我只能服从慈悲的造物主,而我始终相信,我们慈悲的上帝喜欢玛努姊妹。”然而,仍然没有一个塔希提人完全信奉基督教,直到一八一五年,当塔希提国王——波马雷王——将他膜拜的偶像全部送往帕皮提的英国传教堂,附上一封英文信,说他希望让从前崇拜的诸神付之一炬:他终于想成为基督徒。波马雷希望他的决定能拯救人民,因为塔希提正处在危难之中。每艘新来的船都带来新的疫病。整户整户的家庭相继而死——死于麻疹、天花、可怕的性病。库克船长在一七七二年估计塔希提人口有二十万人,一八一五年却只剩下大约八千人。没有人能幸免,无论大族长、地主或出身低贱的人。国王自己的儿子也死于肺病。

结果,塔希提人开始质疑他们的神明。当死亡降临众多家庭时,一切确定不疑的事都受到质疑。随着疾病的蔓延,也开始谣传,英国人的神因为塔希提人拒绝他的儿子耶稣基督,因此惩罚他们。这种恐惧使塔希提人准备接受上帝,波马雷王正是第一个归信者。他成为基督徒后的第一个举动是,筹备一个盛宴,在每个人面前进食,却未先献祭品给其他诸神。人群惊恐地聚集在他们的国王周围,确定他会在他们面前遭愤怒的诸神击毙。他没有被击毙。

之后,他们全都归信上帝。虚弱、屈辱、大批死亡的塔希提人,终于成为基督徒。

“我们难道不是很幸运?”韦尔斯牧师对阿尔玛说,“我们难道不是真的很幸运?”

他说话的语气和往常一样开朗。这是韦尔斯牧师令人称奇的地方。阿尔玛觉得很难理解,在那永恒的乐观背后隐藏了什么。他是不是愤世嫉俗的人?他是不是异端分子?他是不是笨蛋?他的天真是练出来的或生来如此?你从他的脸上永远看不出什么来,那张脸总是沉浸在明晰的坦率中。他的脸是那么坦然,怀疑者、贪婪者、暴虐者都会相形见绌。这张脸能让说谎者羞惭。这张脸有时让阿尔玛觉得羞惭,因为她从未对他坦白过她本身的过去和动机。有时她希望伸过手去,把他的小手握在她巨大的手里——抛弃他们韦尔斯弟兄和惠特克姊妹的尊称——就直接对他说:“我没有坦诚地告诉你,韦尔斯。让我把我的故事都告诉你。让我跟你说说我的丈夫,以及我和他的反常婚姻。请帮助我了解安布罗斯这个人。请告诉我,你所认识的他,请告诉我,你所知道的那个男孩。”

但是她并未这么做。他是上帝的祭司,也是正直已婚的基督教徒。她怎能跟他谈这种事?

然而,韦尔斯牧师把他的故事都告诉了阿尔玛,没有任何保留。他告诉她,在波马雷国王归信后没几年,他和韦尔斯夫人出乎意外地,又生了一个女婴。这回,婴儿活下来了,被韦尔斯夫人当作是上帝的旨意,以示赞同韦尔斯夫妇协助塔希提的基督教化。因此,他们将孩子取名为克里斯蒂娜(Christina)。在这期间,他们一家人居住在传教区内最好的茅舍,就在教堂隔壁,即玛努现在居住的屋子,他们确实过得很幸福。韦尔斯夫人和她的女儿栽种金鱼草和飞燕草,创造出一个不折不扣的英国花园。女孩在学会走路前就学会游泳,就像岛上其他的孩子一样。

“克里斯蒂娜是我的快乐和赏赐,”韦尔斯牧师说,“但是我太太相信,塔希提不是适合英国女孩长大的地方。有太多可能造成不良影响的事,你瞧。我不同意,可那是韦尔斯夫人的想法。当克里斯蒂娜成为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时,韦尔斯夫人把她带回英国去。从此我没再见过她们。我也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们。”

这一命运在阿尔玛看来不仅孤单,而且不公平。她想道,没有哪个好英国人,应当被独自留在这里,在南太平洋中央,孤孤单单面对自己的老年。她想起他父亲的最后几年:他如果没有阿尔玛,该如何是好?

韦尔斯牧师仿佛读出她的表情,说:“我思念我的好太太和克里斯蒂娜,可我并不是完全没有家人陪伴。我把玛努姊妹和埃蒂妮姊妹当作我的姊妹,不仅在名义上而已。这些年来,在我们的教区学校,我们还有幸养育了几个聪明善良的学生,我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孩子,有些人如今本身也成为传教士,你瞧。我们这些当地学生,他们现在是外岛的神职人员。有塔马托·马雷,他把福音传到赖阿特阿大岛。还有巴提,他把救世主的王国扩大到呼尔希尼岛。还有波默纳,奉主之名在波拉波拉岛孜孜不倦。他们都是我的儿子,每个人都令人推崇。塔希提语有一种‘胎友’(taio)的称呼,你瞧,类似领养,一种让陌生人成为你家人的方法。当你和一个当地人成为‘胎友’时,等于彼此交换宗谱,成为彼此血统的一部分。在此地,血统十分重要。有些塔希提人能背出三十代以前的血统——和《圣经》里的族谱并无不同,你瞧。成为该血统的一部分,是一种崇高的荣誉。所以说,我有我的塔希提儿子们陪伴,他们住在这些岛上,对我这老人是种安慰。”

“可是他们不在你身边。”阿尔玛忍不住说。她很清楚波拉波拉岛距离这儿有多远。“他们没有在这里帮你忙,也没有在你需要他们的时候照顾你。”

“你说的是,但是只要知道他们的存在,就是一种安慰。你恐怕以为我的生活很悲哀。请别误解。我住在我该住的地方。我永远离不开我的传教使命,你瞧。我在这儿的工作不是当听差,惠特克姊妹。我在这里的工作不是一份职业,让人能迈入安逸的老年,你瞧。我的工作是,在我的有生之年,让这个小教堂维持下去,就像一艘木筏,抵挡世上的风雨和不幸。谁想上我的木筏都行。我不强迫任何人上船,你瞧,可我怎能舍弃我的木筏?我的好太太说我是个好基督徒,胜过当传教士。或许她说对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曾经让任何人改变信仰。然而,这所教堂是我的任务,惠特克姊妹,因此我必须待下来。”

阿尔玛得知,他现年七十七岁。他在马泰瓦伊湾的岁月,比她活着的时间还长。

24

十月到来。

塔希提进入岛民所谓的“暇亚”(Hia’ia)季——渴望的季节,此时难以找到面包果,人们时而会挨饿。谢天谢地,马泰瓦伊湾没有饥饿。固然并不丰足,却也没有任何人饿肚子。鱼和芋头支撑着一切。喔,芋头!单调乏味的芋头!碾挤成泥,煮成糊,在炭上烤,揉成叫“波伊”(poi)的芋泥小团,被广泛利用,从早餐、圣饼到猪食。芋头的单调乏味偶尔被菜单上添加的小香蕉所打破——香甜好吃的香蕉,个头小得几乎能够整个吞下——但是即使这些也难以取得。阿尔玛垂涎欲滴地望着猪,可是看来玛努要把它们省下来以备更饥饿之日之需。因此,没有猪肉可享用,只有餐餐吃芋头,有时幸运的话,能有一条大鱼。阿尔玛恨不得哪一天能不吃芋头——但是没有芋头的一天,就等于没有食物的一天。她开始明白韦尔斯牧师为什么完全不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