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使命的后果(第14/32页)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安布罗斯呢?她想问。他的内心状态是什么?她保持沉默。

而后韦尔斯牧师以他惯常的开朗嗓音说:“你能看到我的女儿们的坟墓,就在那道矮墙的另一边。”

这句话让阿尔玛呆若木鸡。她不晓得韦尔斯牧师有女儿,更别说她们死在此地。

“不过就是很小的墓,你瞧,”他说,“因为我的女儿们没活多久。都没能活过她们的第一年。左边是海伦、埃莉诺和劳拉。她们旁边是佩内洛普和西奥多希娅,在右边。”

五块墓碑都很小,比砖头还小。阿尔玛找不到话表示慰问。这是她所见过的最令人伤心的情景。

韦尔斯牧师看见她愁苦的脸色,慈祥地微笑。“值得欣慰的是,她们的妹妹克里斯蒂娜活了下来,你瞧。上帝给了我们一个女儿,让我们能庆贺生命,她仍然活着。她住在康沃尔,现在自己也成了三个儿子的母亲。韦尔斯夫人跟她住在一起。我的妻子和我们活着的孩子住在一起,你瞧,我则住在这里,陪伴死去的人。”

他朝阿尔玛背后看了一眼。“啊,瞧!”他说,“鸡蛋花盛开了!我们该摘一些带回去给玛努姊妹。她可以为今晚的祷告会给她的帽子装饰新鲜的花。她肯定会喜欢。”

韦尔斯牧师总是令阿尔玛困惑。她从未见过失去这么多、生活需求这么少,却这么快乐、这么没有怨言的人。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他甚至没有一个家。没有属于他的“法垒”。他睡在教会里,在其中一排长凳上。他甚至没有一条“阿呼掏透”可盖。他像猫一样,能在任何地方打盹儿。他没有任何财物,除了《圣经》——即使这样东西有时也会失踪一连几个星期,最后才由某人归还。他没有饲养牲口,也没有做园艺。他划到珊瑚礁去的小独木舟属于一个十四岁男孩,男孩慷慨地把独木舟借给他。世界上没有一个囚犯、修士或乞丐,比此人拥有得更少了,阿尔玛想道。

然而阿尔玛得知,情况并非始终如此。韦尔斯在康沃尔海滨的法尔茅斯港长大,一大家子都是成功的渔夫。即使他并未让阿尔玛知悉他年少时候的确切细节,(“我不希望你看轻我,你要是知道我做过的事!”)他却指出自己曾是个粗暴小子。头上遭受的一击,把他带到了上帝面前——至少韦尔斯牧师是如此述说自己的归信过程:一间酒馆、一场争斗、“砸在我脑袋上的瓶子”,而后…… 天启!

从此,他走上学习及敬神的生活。不久,他跟一个叫伊迪丝的女孩结了婚,她是当地一名卫理公会牧师的女儿,受过教育、品德高尚。通过伊迪丝,他学会以顺从高尚的方式说话、思考和行动。他变得喜欢读书,有“各种高远的思想”,以他自己的话说。他献身于圣职。新任的韦尔斯牧师和他的夫人伊迪丝年纪尚轻,容易受不切实际的理想诱惑,于是他们向伦敦传道会提出申请,请求把他们派往最遥远的异教之地,将救世主的言语引进国外。伦敦传道会对韦尔斯表示欢迎,因为一名神的使者同时还是一个顽强能干的船员实属罕见。这种领域的工作,你不想要一个双手柔嫩的剑桥绅士。

韦尔斯牧师和他的夫人在一七九七年抵达塔希提,搭乘来到岛上的第一艘传教船,连同其他十五名英国福音派信徒。当时,塔希提人的上帝是由一根六英尺长、由“塔帕”布和红羽毛包着的木头来象征。

“我们第一次上岸时,”他告诉阿尔玛,“当地人对我们的服饰大感惊奇。

其中有个人扯下我的一只鞋子,瞥见我的袜子,吓得往后退。他以为我没有脚指头,你瞧!没多久,我没了鞋子,因为被他拿走了!”

韦尔斯牧师立刻喜欢上塔希提人。他喜欢他们的风趣,他说道。他们是天生的模仿者,喜欢取笑,令他想起法尔茅斯码头上的幽默与玩笑。他喜欢每当他戴上草帽,孩子们就会在他身边打转,嚷道:“你的头铺着茅草!你的头铺着茅草!”

他喜欢塔希提人,没错,但是对于改造他们的信仰,他徒劳无功。正如他告诉阿尔玛的那样:“《圣经》教导我们:‘他们一听见我的名声就必顺从于我;外邦人要投降我。’哎呀,惠特克姊妹,两千年前或许是这样!可我们在塔希提第一次上岸时可不是这样!这些人尽管和善,你瞧,却偏不肯改变信仰——而且是非常不肯!我们甚至无法动摇孩子们!韦尔斯夫人给孩子们安排了一所学校,他们的父母却抱怨:‘你为什么拘禁我的儿子?通过你的上帝,他能获得什么财富?’我们的塔希提学生可爱的地方是,你瞧,他们非常和善礼貌。麻烦的地方是,他们对我们的上帝不感兴趣!教他们教义问答时,他们只是嘲笑可怜的韦尔斯夫人。”

对初期的传教士而言,生活十分艰苦。他们的抱负被痛苦、困惑所折磨。他们的福音遭受冷遇或嘲笑。两名成员在第一年死去。塔希提每回遭遇灾难,传教士都被认为是罪魁祸首,却没因为任何天赐良机而赢得称赞。他们的东西不是烂掉、遭老鼠咬噬,就是在他们眼前被劫掠。韦尔斯夫人从英国只带来一件传家宝:一个每小时报时的漂亮的咕咕钟。头一次听见敲钟,塔希提人落荒而逃。第二次,他们把水果带到钟前,虔敬跪拜。第三次,他们偷走了钟。

“让任何人改变信仰是件难事,”他说,“尤其当他对你的剪刀比对你的上帝更觉得好奇的时候!哈哈哈!但是如果一个人从未见过剪刀,你怎能怪他也想要一把?相较于用鲨鱼牙齿制成的刀刃,剪刀难道不像一种奇迹?”

阿尔玛得知,将近二十年,韦尔斯牧师或岛上任何其他人都未能说服任何一个塔希提人信奉基督教。其他许多波利尼西亚岛屿都心甘情愿地迎向真神,而塔希提却依然顽强地抵抗。友善,却顽强。桑威奇群岛、萨摩亚群岛、甘比尔群岛、夏威夷群岛——甚至令人畏惧的马克萨斯——他们全都信奉基督,塔希提则不然。塔希提人是如此可爱愉快,却又固执己见。他们欢笑舞蹈,就是不愿放弃享乐主义。“他们的灵魂由铜铁打造而成。”英国人抱怨道。

由于疲惫沮丧,原来的传教士团体当中有些人返回伦敦老家,不久他们发现能借由演讲及著书讲述自己的南太平洋冒险,过上殷实的生活。一名传教士在枪矛的威胁下被逐出塔希提,只因他尝试拆除岛上最神圣的寺庙,好用寺庙的石头建造教堂。至于留在塔希提的传教士,有些逐渐步入其他更简单的娱乐,有一个成为贩卖火枪和火药的商人。一个在帕皮提开了旅馆,娶了两个年轻的当地老婆,温暖他的床铺。一个家伙——伊迪丝稚嫩的表弟——失去信仰,陷入绝望,远赴重洋当普通海员,从此杳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