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使命的后果(第12/32页)

阿尔玛得知,第一天到“法垒”造访她的那只小狗,名叫罗杰。罗杰似乎没有人养,但它显然有些喜欢安布罗斯,而安布罗斯为它取了这个庄严、有魄力的名字。埃蒂妮向阿尔玛说明这一切,并给她这则令人不安的忠告:“罗杰绝不会咬你,阿尔玛姊妹,除非你喂它吃东西。”

阿尔玛待下来的头几个星期,罗杰每晚都来到她的小房间,全心全意朝她狂吠。有好一阵子,她从未在白天看过它。渐渐地,而且很不乐意地,它的愤怒消退了,它的愤怒时刻越来越短暂。有天早上,阿尔玛醒来发现罗杰睡在她床边的地板上,也就是说,它夜里进她的屋子时完全没有吠叫。这似乎意义重大。听见阿尔玛的骚动声,罗杰低叫着跑掉,不过隔天晚上又回来,从此之后默不作声。自然而然地,她的确尝试过喂它,它也的确想要咬她。除此之外,他们的相处情况算不错。确切地说,并不是罗杰变得友善,而是它不再急着要她人首分离,这也算是一种进步。

罗杰是一只难看的狗。它不仅毛色橘黄、斑驳,下巴形状不规则,走路一瘸一拐,而且似乎曾经被某种东西狠心地咬去大半条尾巴。同时,它还是“驼扑”(tuapu’u)——驼背。尽管如此,阿尔玛仍然感谢这条狗的存在。她心想,安布罗斯肯定因为某种理由而爱它,这引发她的兴趣。她会盯着狗看好几个小时,想知道它知道她丈夫什么——它亲眼看到过什么。有它陪伴,成为一种慰藉。虽然不能说罗杰保护她、忠诚待她,它却似乎对这屋子有某种归属感。知道它会来这儿,让她没有那么害怕晚上一个人睡觉。

这样很好,因为阿尔玛已经放弃对安全和隐私措施的任何希望。企图在她的屋子或仅剩的少数东西周边划定界线,是徒劳无功的事。成人、小孩、动物、气候——不分昼夜,在任何情况下,马泰瓦伊湾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东西,都可以无所顾虑地进入阿尔玛的“法垒”。不过,他们并非总是空手而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一件件财物一小片一小片重新出现在她眼前。她从来不知道是谁把这些东西带回来给她。她从未看过怎样发生。仿佛岛屿把她被吞噬的行李,一件件慢慢“咳”出来。

第一个星期,她取回几张纸、一件衬裙、一瓶药、一匹布、一卷麻绳和一把梳子。她心想,我要是继续等下去,一切都会归还给我。但是这并不对,东西可能出现,也可能消失。她的确取回她的另一件旅行服装——令人惊奇的是,缝入褶边的钱币原封不动——这真是侥幸,尽管她从来没有取回她的任何一顶无边帽。她的一些信纸归还给了她,却不太多。她未再看过她的药箱,但是几个搜集植物的玻璃瓶出现在她门口,排成整齐的一排。有天早上,她发现一只鞋子不见了——只有一只!尽管她无法想象谁要一只鞋子来干什么,同时,相当有用的一套水彩用具也归还给她。又有一天,她取回她心爱的显微镜底座,却发现有人取回目镜作为交换。就好像有一阵潮水在她屋里起起落落,将她以往的残骸存入又取走。除了接受之外,她别无选择,一天又一天惊叹于找回又丢失的一切,而后再次找回又丢失。

然而,安布罗斯的皮箱从未再被取走。皮箱回到她门口的那天早上,她把它摆在“法垒”里的小桌上,就此待在那里——完全未动,仿佛由波利尼西亚的牛头怪 保护着。而且,男孩的素描一张也未遗失。在马泰瓦伊湾没有任何东西是安全无虞的情况下,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只皮箱和里面的东西如此受到尊重。她不敢问任何人。你们为什么不碰这件东西,偷这些画?但是她对这些画是什么,或者皮箱对她有什么意义,该作何解释?她能做的只是保持沉默,一无所知。

阿尔玛的心思随时放在安布罗斯身上。他在塔希提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除了每个人遗留给他的喜爱,可她不断寻找他的迹象。她做的每一件事,她摸的每一件东西,都让她想知道:他是不是也这么做过?他在这里如何打发时间?他如何看待他的小屋、奇特的食物、难懂的语言、永恒的大海、希罗的部队?他爱不爱塔希提?或者他像阿尔玛一样,觉得塔希提太遥不可及、太与众不同,让人无法去爱?他是否在阳光下晒伤过,就像阿尔玛此时在这黑色沙滩上晒伤?即使欣赏浓密的木槿和喧闹的绿鹦鹉,他有没有想念家中清凉的紫罗兰和寂静的画眉,就像阿尔玛一样?他是不是忧愁悲伤,或者因为发现伊甸园而满怀欣喜?他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阿尔玛?或是因为爱上那个男孩,很快就把她忘记?至于那个男孩,他现在人在何处?他其实不是男孩——阿尔玛必须对自己承认这点,尤其当她再次审视素描的时候。画中的人物更是一个接近成年的男子。在两三年过后的此时,他肯定已经是发育成熟的男人了。不过在阿尔玛心中,他仍是那个男孩,她从未停止过寻找他。

然而在马泰瓦伊湾,阿尔玛找不到也没有听说过男孩。她在每个来到传教区的男人脸上、海滩上的每个渔夫脸上寻找他。韦尔斯牧师告诉阿尔玛,安布罗斯教过一个塔希提当地人照料香草花的诀窍(小男孩、小指头、小棍子),阿尔玛心想,肯定是他。可当她去种植园查证时,根本不是男孩:而是个粗壮、年纪较大、一眼斜视的男人。阿尔玛去了香草种植园好几次,假装对那里的进度感兴趣,却从未看过任何人和那男孩有丝毫相似。每隔几天,她都会说自己要去研究植物,其实却是回到首都帕皮提。她跟种植园借了一匹矮马,骑很长一段路进城。一到那儿,她便在街上走一整天,观察每一张经过的脸孔,直到晚上。矮马跟在她身后——骨瘦如柴、热带版的索姆斯,她童年时代的老朋友。她在码头上、妓女屋外、挤满法国殖民者的旅馆、新落成的天主教主教堂、市场上寻找男孩。有时她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留短发的当地人走在她前面,她便跑向他,拍他的肩膀,准备问他任何问题,却都只是让他回过头来。每次的遭遇她都很确定:这一定是他。

可从来不是他。她知道再过不久,她就得扩展她的搜寻,到帕皮提和马泰瓦伊湾四郊之外寻找他,可她不知怎么开始。塔希提岛有三十五英里长、十二英里宽,形状有些像斜倚着的数字八。想跨越绵延不绝的土地,绝非易事,甚至不可能。一旦离开部分环绕海岸线的林荫沙子路,地形就变得极具挑战性,令人畏惧。甘薯梯田顺着丘陵往上爬,还有椰子树林和波浪般起伏的低矮树丛,而后却相当突然地,除了悬崖和人迹罕至的丛林外,别无他物。阿尔玛得知,很少有人住在高原地带,除了悬崖居民之外——这些人近乎神秘,有杰出的攀爬能力。这些人是猎人,不是渔人。有些人甚至从未碰触过海。塔希提的悬崖居民和海岸居民始终警惕地看待对方,彼此存在着无可跨越的界限。或许那个男孩来自住在悬崖的部落?可是安布罗斯的画中描绘他在海边,手持鱼网。阿尔玛感到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