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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正在滴落,”伯纳德说,“一滴接着一滴。它逐渐凝结在头脑的屋檐上,然后滴落到下面的池子里。永远是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听着寂静滴落,并把它们滴落的声音扫到最远的天边。饱经沧桑,悠然自得地怀着中年的自满,我,这个被孤独毁掉的人,任由寂静一滴接着一滴地滴落。

“但是现在,滴落的寂静把我的脸打得坑坑洼洼,把我的鼻子逐渐冲化,就像一个站在庭院里被雨水漂淋的雪人似的。随着寂静不停滴落,我被彻底消融,变得失去所有特点,几乎跟别人一模一样,难以分辨彼此。不过没有关系。能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吃得不错。鱼,小牛排,酒,早已把自高自大者的尖利牙齿给磨钝了。焦躁不安的心理早已平息了。就连我们当中最爱好虚荣的人,可能是路易斯,也不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了。奈维尔的苦恼也已不复存在了。让别人去蒸蒸日上吧——这就是他心里想的。苏珊静听着她所有安然入睡的孩子们的鼻息声。睡吧,睡吧,她低声说。罗达早已把她的那些船摇到了岸边。如今它们究竟是沉没了还是安全下了锚,她已不再操心。我们随时愿意接受这样的说法,即这世界或许对任何人都给予了公平的机会。这会儿我在想,地球只不过是偶然从太阳表面飞出来的一块卵石,而且在宇宙的所有深渊中没有哪里存在着生命。”

“在这片寂静中,”苏珊说,“好像从来不会有一片树叶坠落,或是有一只鸟儿飞翔。”

“好像奇迹已经发生过了,”珍妮说,“生活就滞留在此时此地。”

“因此,”罗达说,“我们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去活的了。”

“可是,听,”路易斯说,“这世界正穿越在无边无垠的宇宙的各种深渊里。它在轰鸣;被照亮的一小片历史已经不复存在,还有我们那些国王和王后;我们已经消逝;我们的文明;尼罗河;以及所有的生活。我们每个人的一点一滴也已消散无踪;我们灭绝、消失在时间的深渊和无底的黑暗之中。”

“寂静在滴落;寂静在滴落,”伯纳德说,“然而现在你们听:滴嗒,滴嗒;呜呜,呜呜;世界已经在召唤我们回去呢。当我们刚才超越了生活时,有那么一会儿,我听见那怒号的黑暗之风。但随后又是滴嗒,滴嗒(这是钟声);接着是呜呜,呜呜(这是汽车声)。我们登陆了;我们上岸了;我们,一共六个人,正围坐在这张桌子旁边。是对我的鼻子的回忆唤醒了我。我站起身;‘战斗!’我喊道,‘战斗!’同时回想着我的鼻子的形状,并且用这只汤勺好战地敲打着这张桌子。”

“让我们反抗这种没有止境的混乱,”奈维尔说,“反抗这种不可名状的愚蠢吧。当一个士兵躲在树后跟一个女护士造爱时,他比所有的星星都值得钦佩。不过有时候,如果一颗闪烁的星星出现在清澈的天空,就会使我感到世界是美丽的,而我们这些蛆甚至会用我们的情欲把树木糟蹋得丑陋不堪。”

(“可是,路易斯,”罗达说,“寂静仅仅持续了多么短促的一会儿啊。他们已经开始把他们的餐巾摆在盘子旁边,用手抚平整。‘谁来了?’珍妮说;于是奈维尔叹了口气,想到珀西瓦尔再也不会来了。珍妮掏出了她的小镜子。她像个艺术家似的察看自己的脸,在鼻子下面扑了点儿粉,接着稍稍考虑一下,就在嘴唇上不深不浅、恰到好处地抹了抹口红。苏珊,瞧着这番打扮感到又鄙夷又害怕,她扣上她的大衣最上面的那颗钮扣,随后又把它解开了。她正准备去干什么呢?去干某件事情,但一定是与此不同的事情。”

“他们都在自己对自己说着,”路易斯说,“‘现在正是时候。我还精力旺盛着呢。’他们都在这样说。‘我这张脸在无限宇宙的黑影衬托下,一定显得棱角分明。’他们没有把这个话题接着说下去。‘现在正是时候。’他们一直在说这句话。‘花园就要关门了。’跟着他们走在一起,罗达,就会卷入他们的洪流,也许我们应该悄悄落在后面一些。”

“简直就像有什么事儿要悄悄商量的同谋犯。”罗达说。)

“这倒是真的,”伯纳德说,“而且就在我们沿着这条林荫路走着的时候,我想起一件真实的事情,说的是有一位国王骑着马在这儿的一个鼹鼠丘上绊了一跤。不过,把一个头上戴着个金色茶壶的小小人像摆在那广漠无垠的宇宙中旋转不停的深渊面前,这也显得太奇怪了吧。一个人很容易就能恢复对各种人物的信任,但却不大容易很快就恢复对他头上所戴东西的信任。我们英国以往的历史——一英寸长的光辉而已。那时候人们往自己头上戴个茶壶,就宣称:‘我是国王!’不,我是在我们一起走着的时候,想恢复我对时间的感觉,但由于这弥漫在眼前的黑暗,我已经失去了理解力,十分茫然。这座宫殿看上去轻飘飘的,就像一朵在天空中暂时停留的云彩。一个接一个地把国王扶上宝座,戴上冠冕——这只不过是人们头脑里想出来的恶作剧。而我们,这并肩而行的六个人,凭着我们自己身上那种我们称之为头脑和情感的杂乱无章的闪光,能去反抗什么呢,我们该怎样去跟这股潮流进行对抗呢;究竟什么东西才是持久不变的呢?我们的生命也同样是在沿着这些暗淡无光的林荫路,度过一段混沌不明的时间,悄悄地流逝。有一次奈维尔把一首诗塞到我手里。怀着一种突如其来的对永恒的信念,我曾经说过:‘凡是莎士比亚懂的东西,我也全懂。’但那样的信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真是又荒唐,又可笑,”奈维尔说,“当我们走着的时候,时间又回来了。这是由一条昂首阔步的狗引起的。机器在转动。岁月使那座大门显得古色古香。现在,与那条狗对照起来,三百年的时间似乎比转瞬即逝的一刹那也长不了多少。威廉王戴着假发骑在马上,而那些宫廷夫人身着用鲸骨撑开的绣花长裙曳过草地。就在我们一起走着的时候,我开始相信欧洲的命运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尽管听来似乎仍旧有些荒谬,但确实一切都决定于那次布莱尼姆战役[1]。是的,在我们一起穿过这座大门时,我要宣布,现在正是时候;我现在成了乔治王的忠实臣民。”

“我们顺着这条林荫路往前行走,”路易斯说,“我轻轻地靠在珍妮身上,伯纳德和奈维尔挽着手,苏珊的一只手握在我的手里,我们称自己是小孩子,祈求上帝在我们睡着时保佑我们安然无恙,这实在让人禁不住要掉眼泪。多么甜蜜啊,在一起唱着歌,为了驱除对黑暗的恐惧而拍着手掌,同时有库丽小姐在一旁奏着小风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