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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大铁门已经关上了,”珍妮说,“时间的利齿已经停止它贪婪的吞食。我们已经战胜了宇宙的各种深渊,用口红,用粉,用薄膜似的手帕。”
“我要抓住,我要紧紧地握住,”苏珊说,“我要牢牢地握住这只手,不管它是谁的手,用爱,用恨;谁的手都无所谓。”
“一种平静的心情,一种超然的心情笼罩着我们,”罗达说,“我们享受着这种暂时的轻松感觉(这种毫无焦虑的平静心情并不常有),同时我们心灵的屋壁也变得透明起来。雷恩[2]建造的宫廷像一首演奏给大厅里冷淡乏味的听众听的四重奏,样子是个长方形。长方形的上面摞着一个正方形。我们说:‘这就是我们的住处。’现在,那座建筑已经可以看见了。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留在外面。”
“那朵花,”伯纳德说,“当我们跟珀西瓦尔一起在饭店吃饭时插在桌子上花瓶里的那朵康乃馨,现在变成一朵有六枚花瓣的花;它包含着六种生活。”
“在那些水松的映衬下,”路易斯说,“一片神秘的亮光清晰可见。”
“它是经历了很多次痛苦,很多次努力才造出来的。”珍妮说。
“婚姻,死亡,旅行,友谊,”伯纳德说,“城市与乡村,儿女和其他种种;从一个多面体这片黑暗中分离出来;那是一朵具有多重面目的花。让我们停留一会儿;让我们瞧瞧我们造出来的东西吧。让它在水松树的衬托下闪光发亮吧。那是一种生活。就在那儿。它已经消逝了。它已经熄灭了。”
“现在他们渐渐地消失不见了,”路易斯说,“苏珊和伯纳德。奈维尔和珍妮。我和你,罗达,在这座大理石坟墓旁边停了一会儿。我们到底会听到什么样的歌声呢;这几对已经寻找过了坟墓;现在,珍妮伸出她那戴着手套的手指点着,装模作样地看着那些睡莲,而苏珊,她一直爱着伯纳德,这会儿正在对他诉说:‘我那毁灭了的人生,我那荒废了的人生。’还有奈维尔,他握着珍妮那抹着樱桃色指甲油的小手,正在湖边,在月光照耀的水边,喊着:‘爱情啊,爱情啊’;而珍妮模仿着鸟儿的叫声,回答说:‘爱情吗,爱情吗?’我们到底听到一些什么歌呀?”
“他们朝着湖边走去,渐渐消失不见了,”罗达说,“他们偷偷摸摸地穿过草地溜走了,但又显得满有把握,好像他们曾请求我们对他们的古老特权大放慈悲——千万别去打扰。心灵的潮水是那样澎湃,那样汹涌;他们不得不抛开我们而去。黑暗淹没了他们的身体。我们到底听到了什么样的歌儿呀——猫头鹰的,夜莺的,还是雷恩的呢?轮船在轰隆轰隆地航行;电车轨道上光在不停地闪烁;树目在肃穆地摇摆身躯。耀眼的光幕笼罩在伦敦上空。这儿有一位老妇人,正在默默地往回走去,还有个男人,一个晚归的钓鱼人,正拿着钓竿从坡上走下来。任何一点声音,任何一个活动,都逃不开我们的注意。”
“一只小鸟儿向巢里飞去,”路易斯说,“夜睁张着她的眼睛,在入睡之前向那些灌木丛匆匆扫视一遍。它们带给我们的这些纷纭复杂的信息,而且不只是它们,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死者,那些曾经在这一带出没过的、这个或那个皇帝统治下的小伙子和姑娘,成年男人和女人,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将诸如此类的信息统统归纳在一起呢?”
“一种沉重的东西融入黑夜,”罗达说,“把黑夜压垮了。每棵树都连着一片阴影,显得非常粗大,但那阴影并不是映在树背后的树影。我们听见一座正处在斋戒期的城市的屋顶上传来隆隆的鼓声,那里的土耳其人正饥肠辘辘,性情变幻莫测。我们听到他们正在像牡鹿长鸣似的尖声叫喊:‘开门,开门。’请听那些尖啸的电车,听那些从电车轨道上尖啸而过的闪光物。我们听见山毛榉和白桦树举起它们的树枝,就像新娘让她的丝绸睡衣滑落在地,然后走到门前说:‘开门吧,开门吧!’”
“一切都显得富有生气,”路易斯说。“所以今天晚上,无论在哪儿我都听不见死亡的声息。你可能会认为,那个男人脸上的蠢劲,那个女人脸上的衰老,非常之强大,足以抵抗符咒,招来死亡。但是,今天晚上死亡在哪里?一切粗俗不堪的言行,鸡零狗碎的事情,形形色色的事物,全都像玻璃似的纷纷迸碎,融入边缘泛红的碧绿浪潮,浪潮卷携着数不清的鱼儿涌上海滩,消散在我们的脚下。”
“如果我们能够一同攀登高峰,如果我们能够凭高远眺,”罗达说,“如果我们能够凌空而立——可是你,一点点赞扬欢笑的掌声就会使你怦然心动;而我,最讨厌人们嘴上的是非与毁谤,我只信赖孤独和不可抗拒的死亡,因此我们只好分道扬镳。”
“永远分道扬镳,”路易斯说,“我们牺牲了在羊齿草丛中的拥抱,以及在湖边,在坟墓旁,像避免被人发现秘密的共谋者那样恋爱、恋爱、恋爱。但是现在,瞧,就在我们在这儿站着的时候,有一股细浪在地平线上碎裂了。渔网逐渐收了上来。它升到水面上。活蹦乱跳的银色小鱼搅碎了水面。它们跳动着,拍打着,被抛在了海岸上。生活把它的捕获物统统抛到了草地上。有几个人影朝着我们走来。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身上仍然穿着那身像流动的潮水一样模糊难辨的外衣,他们就是穿着这身外衣在水里浸泡过的。”
“现在,”罗达说,“当他们走过那棵树的时候,他们又恢复了正常的形状。他们只不过是几个男人、几个女人而已。他们一脱下浪花的外衣,惊诧和畏惧的感觉就起了变化。同情心又回来了,因为他们出现在月光下,如同一支大军的残兵败卒,我们的影子,每天夜里(在这儿或者在希腊)走上战场,又在每天夜里带着满身创伤和残破的脸回来。现在光线又照到他们身上来了。他们都长着脸。他们变成了苏珊和伯纳德,珍妮和奈维尔,我们认识的人。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啊!这是多么令人不知所措、多么羞愧的事情啊!一阵熟悉的寒战、恐惧和憎恨传遍我的全身,我感到,他们扔在我们身上的那些钩子把我紧紧抓住,拖到了某个地方;还有这些问候,招呼,指头的点点戳戳和眼睛的注视搜索。但是他们只能讲话,而他们一开口说的那些话,那种熟悉的腔调,那种总是跟你的期望背道而驰的内容,和那种总是重新从黑暗中勾起千百件往事的手势,全都让我大失所望。”
“好像有某种东西在摇曳跳动,”路易斯说,“当他们沿着林荫路走过来时,幻象又出现了。又开始夸夸其谈,问这问那了。我对你有什么的想法,——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你是一个什么的人?我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又重新在我身上激起一种局促不安的情绪,脉搏跳动加快了,眼睛也发亮了;那种如果没有它,生活就会变得平淡无奇、死气沉沉的个人生存中的全部疯狂劲头,都又出现了。他们来到我们身边。南方的太阳在这座坟墓上空闪耀;我们起身投入那狂暴无情的大海的浪潮。当我们迎接他们——苏珊和伯纳德,奈维尔和珍妮的归来时,愿上帝佑助我们扮演自己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