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11/15页)
“好了,说简短些吧,这种悖理和荒谬之事我在绝望中竟试了几个月之久。可是,为了使自己不至于陷入完全的精神错乱或者智力的彻底衰颓,除了去做这件荒唐事之外,我别无选择。我那可怕的处境逼得我不得不至少去试一试,把自己分裂成一个黑方我和一个白方我,要不然我就得被我周围恐怖的虚空压垮。”
B博士往躺椅上一靠,闭了一会儿眼睛。他仿佛要把令人心烦意乱的回忆强压下去似的。他左边嘴角上又出现了奇怪的抽搐,他无法控制的抽搐。接着,他在躺椅上把身子略为坐直一些。
“这样,到此为止,我希望已经把一切都向您讲得相当清楚了。但遗憾的是我自己也拿不准,其余的事是否也能那么清楚地说给您听。因为这件新工作要求脑子保持绝对的紧张,这就使它不能同时进行任何自我控制。我已经向您提到过,照我看,同自己对弈这本身就很荒谬绝伦,但是即使是荒唐事,面前总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棋盘,那毕竟还有一个最小的机会,而棋盘这个真实的东西毕竟还容许保持一定的距离,允许享受物质上的治外法权。面对摆着真实的棋子的真实棋盘,纯粹从身体方面来说,就可以一会儿站在桌子的这一边,一会儿站在桌子的另一边,以便一会儿从执黑的立场,一会儿从执白的立场来把握和运筹局势。但是像我这样迫不得已把向我自己进行的厮杀,要是您愿意的话,也可说是同我自己进行的厮杀投影在一个意想中的空间里。我被迫在脑子里清楚地把握住六十四个方格上每一边的阵势,此外不仅要计算出眼前的行棋,而且也要计算出对弈双方下几步可能要走的棋,确切地说,我要两倍、三倍地盘算,不,是六倍、八倍、十二倍地盘算,我要为每一个我,为黑方我和白方我预先想出四五步棋,我知道,这一切听起来是多么荒谬。请您原谅,我希望您仔细考虑一下我的这种疯癫状态。在抽象的幻想空间中下棋的时候,我作为白方棋手,同时又作为黑方棋手都得为各方预先算出四五步,也就是说,对于棋局发展进程中所出现的各种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得预先跟两个脑子,跟白方的脑子和黑方的脑子配合好。但是即使是这种自我分裂在我这费解的试验中还不是最危险的,由于我独立想出了一些棋局,结果失去了立足之地,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像我前几个星期所练习的那样,光是照名局来下,终归只不过是一种复制的结果,纯粹是对已有物质的重复,这并不比背诵诗歌或者默记法律条文更费劲,这是一种局限的、按部就班的活动,因而是一种绝妙的脑力训练。我上午练习两盘棋,下午练习两盘,这是规定的定额,没有一丝激动我就可以将它完成,这四盘棋是我的正常工作,再说,要是我在下棋的过程中走错了,或者走不下去了,总还可以向棋谱求教。所以对于我受了震惊的神经来说,这是很有疗效的,更能起镇静作用,因为照别人的棋局摆棋不会使自己卷进搏杀中去。管他是黑棋赢还是白棋赢,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这是阿廖欣或波戈留波夫,是他们在争夺比赛的桂冠,而我本人,我的理智,我的心灵,仅仅是作为观众、作为行家里手在品味棋局的转折突变和赏心悦目。但是从我想跟自己搏杀的那一刻起,我就下意识地开始向自己挑战了。两个我中的每一个我,黑棋我和白棋我,在互相竞争,为了自己的一方,每一个我都雄心勃勃,心浮气躁,想取胜,想赢棋;作为黑棋我每走一步心里就万分紧张,不知白棋我会怎么应对。我的两个我中的任何一个,要是另一个我走错一步棋就兴高采烈,得意洋洋,而同时对于自己的漏着则怒容满面,忧心忡忡。
“这一切看起来毫无意思,事实上这种人为的精神分裂,这种意识分裂,它所带来的危险的心情激动,在正常人的正常状态下是难以想象的。但是,请您不要忘记,我是从正常状态下被强行拉出来的,是个囚犯,无辜遭到监禁,几个月来受尽别人精心策划的寂寞的折磨,早就要将他积聚起来的愤怒向任何东西发泄了。因为我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种向自己进攻的游戏,所以便将我的愤怒,我的复仇欲望统统狂热地倾注到下棋中去。我心里有种东西自以为是,可是我又只有心里的另一个我是我能与之相搏的,所以我下棋时的激动几乎到了发狂的程度。开始我思考的时候还是不慌不忙,谨慎周到的,在一盘棋和另一盘棋之间还安排了休息时间,好让自己歇一歇,放松一下。可是渐渐地,我那被激动起来的神经就不容许我再等了。我的白棋我刚走一步,我的黑棋我就已毛毛腾腾地向前挺进了。一盘棋刚结束,我就向自己挑战,要下第二盘,因为我这两个我每次总有一个被另一个战胜而要求再下一盘,好扳回来。由于这种疯狂的贪婪心理,这几个月在我的囚室里我同自己究竟厮杀了多少盘,我连个大概次数都说不出来——也许一千来盘,也许更多。这是一种我自己无法抗拒的癫狂,从早到晚,我什么也不想,想的只是象、卒、车、王和a、b、C,‘将死’和‘王车易位’,等等,我整个身心都被逼到这个有格子的方块上去了,下棋的乐趣变成了下棋的欲望,下棋的欲望又变成了一种强制,一种棋瘾,一种疯狂的愤怒——不仅浸透在我清醒的时间里,而且也渐渐控制了我的睡眠。我思考的只能是下棋,只能是行棋,只能是下棋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有时我醒来,额头湿漉漉的,我断定,睡着时甚至还下意识地在继续下棋,要是我梦见了人,那这个梦一定仅仅是在动象、车的时候,在马往前跳或往后跳的时候做的。就是在被提审的时候,我也不再能明确地想到我的责任了,我感觉到,最近几次审讯的时候,我说的话一定相当的语无伦次,因为,因为审讯官们有时面面相觑,感到诧异不解。实际上,在审讯官们向我提问以及他们互相商量的时候,我心里涌动着那糟糕的欲望,只等着把我重新押回我的囚室去,好继续下棋,继续疯狂地下棋,重新下一盘,再下一盘。每次中断都会使我神经紊乱,就是看守来清扫囚室的一刻钟,给我送饭来的两分钟,也使那狂热的急躁不安的心情大受折磨。有时候到了晚上我那盒饭还在那儿放着,碰都没有碰过,我下棋下得忘了吃饭。我肉体上能感觉到的唯有可怕的口渴,这大概是由于不停地思考,不停地下棋而上火了,一瓶水我两口就喝干了,就缠着看守,让他再给我水,但一会儿我又感到口干舌燥了。最后,下棋的时候——我从早到晚别的什么都不干——我的情绪竟激动到不再能够静静地坐上片刻的程度。我一面思考棋局,一面不停地走来走去,越走越快,棋局越是临近收尾,心情就越是急躁。那种赢棋、取胜的欲望,击败我自己的欲望,渐渐变成了一种愤怒。我焦躁不安,浑身颤抖,因为我身上一方的我总嫌另一方的我走棋太慢。一方就催促另一方,要是我身上一方的我觉得另一方的我应着不够快,我就开始骂自己‘快,快!’或者‘往前,往前!’,您也许觉得这很可笑吧。当然,我今天心里很清楚,我的这种状况完全是精神过分紧张导致的一种病态反映,对于这种病状我还找不到别的名称,只好把它叫作迄今医学上还不清楚的‘棋中毒’。后来,这种偏执的癫狂不仅开始侵蚀我的大脑,而且也开始侵蚀我的身体了。我消瘦了,睡不好觉,恍恍惚惚,每次醒来都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睁开沉甸甸的眼皮;有时我感到极度虚弱,连拿水杯手都抖得非常厉害,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把杯子送到嘴边。但是一开始下棋,一股狂热的力量就来了:我紧握拳头走来走去,有时宛如透过一层红雾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凶狠地冲着自己叫喊:‘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