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9/15页)

“在这极其艰难的时刻,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这件事把我救了,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把我救了。那是七月底一个乌云密布的阴沉沉的雨天,我所以还清楚地记得这个细节,那是因为我被押去审讯、穿过走廊时,雨水正噼噼啪啪地打在玻璃窗上。我得在预审的候审室里等着。每次去受审都得等,让你等,这也是一种手法。首先,通过叫喊,通过深夜里突然把你从囚室里提溜去受审,让你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然后,等你作好审讯准备,思想和意志都振作起来准备反击时,他们又让你等着,毫无意义地、无缘无故地等着,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地等着,等得你身心交瘁。在星期四,7月27日,这一天他们让我等得特别长,让我在候审室站着等了两个小时,这个日期我之所以还记得,那是有个特别原因的。在候审室里当然不许我坐,我在那里站了两个小时,腿都要站断了。候审室里挂了一本月历,我无法向您解释,在当时如饥似渴地向往着印刷的和手写的东西的情况下,我是如何目不转睛地,如何牢牢地紧盯着墙上‘7月27日’这几个字的,我仿佛把这几个字吞进了肚里,刻在了脑子里。随后我又等着,等着,眼睛注视着房门,看它什么时候终于会打开,同时心里在思考,审判官这次会问我什么问题,不过我也知道,他们问的问题可能和我准备的截然不同。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种等待和站立的折磨同时也是一件好事,一种快乐,因为这间屋子怎么说也和我那间不一样,不一样,要稍微大一点,有两扇窗户,而我那间只有一扇,还有,这里没有床,没有洗脸盆,窗台上也没有那道明显的、我观察了几百万次的裂缝。房门油漆的颜色也不一样,靠墙放着另一把沙发椅,左边是一个档案柜,以及一个有挂钩的衣帽架,挂钩上挂着三四件湿军大衣,那是折磨我的刑警们的大衣。也就是说,我在这里可以看到一些新东西,同我那屋里不一样的东西,我那饥饿的眼睛终于又可以看到一些别的东西了,它们贪婪地盯着每一件东西。我细细察看这几件大衣上的每一个褶皱,譬如说,我看到一件大衣的湿领子上挂着一颗水滴,您听起来一定觉得很好笑。我怀着莫名其妙的激动心情等待着,看这颗水滴最后会不会克服重力作用,继续长久地附着在衣领上——是的,凝视着这颗水滴,屏住呼吸对它凝视了数分钟之久,仿佛这颗水滴上悬挂着我的生命似的。后来水滴终于滚落下来了,我就开始数大衣上的纽扣,一件是八颗,另一件也是八颗,第三件是十颗,接着我又比较大衣的翻领,我饥渴难当的眼睛以一种我无法描述的贪婪触摸、把玩和抓住所有这些可笑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我的目光呆呆地盯着一样东西,我发现,一件大衣的口袋鼓鼓的。我走近一些,凸起的东西呈长方形。从这一点我就看出这个略为有点鼓突的口袋里藏着的东西——一本书!我的双膝开始发抖,一本书!我已经有四个月手里没有拿过书了,光是想象一本书,想象书里可以看到一个挨一个的字排列成一本书的一行行,一页页,一张张,可以阅读和追踪别的一些新的、不熟悉的、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思想,并将这些思想记在脑子里——光是这么一想,就令你心驰神往,销魂荡魄。我的眼睛像着了魔似的紧紧盯着那个小小的鼓突的地方,我的灼热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不显眼的地方,仿佛想要在大衣上烧个窟窿似的。我终于无法抑制自己的贪欲,我下意识地一点点移过去。我思忖,这回至少可以隔着呢料拿手触摸一本书了。这个想法使我手指上的神经一直热到指甲上。几乎在不知不觉中,我往那儿越挨越近。幸好看守没有注意我这个肯定很奇怪的举动,也许他也觉得,一个人直直地站了两个小时以后,想稍微往墙上靠靠,这是很自然的。我终于站在离大衣很近的地方了,我故意把双手反背着,以便人不知鬼不觉地碰到大衣。我触摸了呢料,透过面料我确实感觉到有个长方形的东西,这东西可以弯曲,而且还会窸窣作响——一本书!一本书!偷走这本书!这个念头像枪弹似的穿过我的脑子。也许会成功,你可以把书藏在囚室里,然后就读啊读,终于又可以读到书了!这个想法刚闪进我的脑袋,就像烈性毒药似的发生作用了:我耳朵里一下子嗡嗡直响,我的心怦怦直跳,双手冰凉,都不听使唤了。但是经过第一阵沉迷之后,我又轻轻地、巧妙地更往大衣挨近,两眼紧紧盯着看守,同时用藏在背后的双手把口袋里的那本书从下往上托起。接着将书一把抓住,再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一抽,突然,这本不很厚的小书就到了我的手里。现在我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但是我又不能再把书放回去了。可是把书往哪儿放呢?我把书从背后塞到裤子里,掖在系腰带的地方,再从那里将它慢慢挪到腰部,这样走路的时候我就可以像军人那样用手贴着裤缝,把书压住。现在该做第一次试验了。我离开衣架,一步,两步,三步。行。只要把手紧紧压着腰带,走路的时候就可以把书夹住。

“接着就开始审讯了。这次受审我付出的精力比哪次都多,因为这回我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把全部精力集中在我的口供上,而是首先一心想着要不露声色地把书夹住。幸好这次审讯很快就结束了,我安然将书带到我的房间——我不想详述种种细节来耽误您的时间,因为在走廊里书一下从裤子里滑了下来,真危险,我不得不假装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弯下腰去,把书重新安然塞回到腰带下。不过,当我带着这本书回到我的地狱里,终于独自一人、可又不再是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呀!

“您大概会想,我一定立即抓起书来看了看,就读了起来。完全不是!首先我要品味一下阅读前的乐趣。我身边有了一本书,自己可以先去幻想一番,这本窃得的书最好是哪一类,这是一种故意延缓的、并且使我的神经奇妙地兴奋起来的快乐:首先这是一本印得很密的书,有很多很多字,有很多很多薄薄的书页,这样我就可以多读一些时间,再就是,我希望这是一本能够在精神上给我激励的作品,不是肤浅的、轻松的作品,而是本可以学习、可以背诵的作品,最好是诗歌,是歌德或荷马——这是个多么大胆的梦啊!可是我终于无法继续控制自己的欲望和好奇心了。我往床上一躺——这样,万一看守突然把门打开,他也抓不住我的把柄——哆哆嗦嗦地从腰带下抽出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