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8/15页)
“这样延续了十四天,我在时间之外,世界之外生活的十四天。要是当时爆发了战争,我也不会知道,我的世界就只有桌子、门、床、洗脸盆、沙发椅、窗户和墙这几样东西,我整天凝视着同一面墙上的同一张壁纸,久而久之,壁纸上锯齿形图案的每根线条都好似用刻刀刻进我大脑深处的褶皱里去了。后来,审讯终于开始了。突然来传我了,也弄不清那是白天还是夜里。他们喊了我的名字,押着我穿过几条走廊,也不知道要带我到哪里去。后来,在一个什么地方等着,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突然,又站在了一张桌子前面,桌旁坐着几个穿制服的人,桌上堆着一叠纸:那是档案,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材料。接着就开始提问,这些问题真真假假,有的单刀直入,有的阴险奸诈,有的声东击西,有的设置圈套。你回答问题的时候,陌生而恶毒的手指在翻材料,您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东西,陌生而恶毒的手指在审讯记录上写些什么,你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可是,对我来说,这次审讯中最可怕的是,我始终猜不出,也估计不到,盖世太保对我们事务所的事情确实已经知道了哪些,哪些他们想从我口里获取。我已经对您说过,在最后一刻让女管家把那些可以构成罪证的文件送到我叔叔那里去了。可是,他收到这些文件了吗?他没有收到吗?那个坐探办事员泄露了多少信息?他们截获了多少信件?这期间在我们代理的那些德国修道院也许已经敲开了某个糊涂神甫的嘴,那么到底逼出了多少秘密?他们问呀,问呀,没完没了地问。我给修道院买过哪些有价证券,同哪些银行有通信往来?我认不认识一位某某先生?我收到过瑞士或者某某地方的信件没有?我一点也估计不出,他们到底查到了多少问题,所以我的每个回答意义都非常重大。要是我承认了他们尚未掌握的某件事,我也许就会无谓地使某人罹难;我要是什么都不承认,那就自己害了自己。
“不过,审讯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审讯以后回到我那虚空之中,回到那个有着同一张桌子、同一张床、同一个洗脸盆和同样的壁纸的同样的房间里。因为只要我单独一人的时候,我就要重新琢磨审讯的情况,思考怎么回答才最聪明,下次提审也许会因我说话不小心而引起他们的怀疑,如果这样,我该怎么说才能弥补。我仔细思量,反复琢磨,认真检查我向预审官说的每一句证词,把他们提出的每个问题和回答的每一句话都简要重复一遍,想估量一下我说的话有哪些可能被记录在案。不过我知道,我永远也估计不出来,也不会知道。但是这些思想一旦在这虚无的空间里发动起来,就不停地在脑袋里转动,翻来覆去,循环往复,还不断地想出一些新的事情来,而且睡着了脑袋里还在转。每次审讯之后,我脑子里还在经历着那些提问,深究和折磨的煎熬,或许甚至比审讯时的折磨更为残忍,因为每次审讯一个小时就结束了,而审讯之后由于寂寞的无情折磨,脑袋所受的煎熬却是没有完结的时候。我的四周总是只有桌子、柜子、床、壁纸、窗户,没有任何分散我注意力的东西,没有书,没有报纸,没有陌生的面孔,没有可以记点东西的铅笔,没有可以用来玩的火柴,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现在我才发觉,把人单独囚禁在饭店的房间里这一套做法用心何其险恶,对人精神上的摧残又何其厉害。要是在集中营里,也许得用小车推石头,推得两只手磨出血来,两只脚冻僵在鞋里,可能得二三十人挤在一个又臭又冷的小屋里。可是你能看到人的脸,可以将目光投向一片田地,一辆手推车,一棵树,一颗星星,以及别的什么东西,而这时呢,你周围都是同样的东西,始终都是这些东西,从来不会改变,真是可怕。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我分心,使我从自己的思想、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从自己病态地将审讯时的提问和自己的回答不断复述中解脱出来。而这一点恰恰正是他们打的如意算盘——他们要憋死你,要让你自己的思想来憋你,直到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别无他法,最后只好向他们吐露真相,将他们想要的一切招供出来,终归把材料和人统统抛了出来。我渐渐感觉到,在这虚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力下,我的神经开始松弛了,我意识到这种危险,便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我想,即使把每根神经都绷断,也要找到或者想出点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为了使自己有点事做,我就试着把以前会背的东西,如民歌、儿歌、中学课本里的幽默故事、民法条款等,一一朗诵出来,并再复述一遍。后来我又试着演算,随便拿些数字来相加、相除,可是在虚空中我的记忆缺少附着力,没有能使我的思想集中在上面的东西。脑袋里老是出现和闪烁着这个想法:他们知道什么?我昨天说了些什么,下次又该说些什么?
“这种真是难以描述的状况延续了四个月。四个月,写起来容易,才不过两个字!说起来也容易:四个月,一共才四个音节【14】 。嘴唇动一下就把这几个音发出来了:四个月!但是谁也无法描述、测定,谁也无法用直观例子向别人、也无法向自己说明,在没有空间、没有时间的情况下时间有多长,无法向别人讲清楚,这虚空,虚空,你周围的虚空是如何蛀食和摧毁你的心灵的,整日所见的就只有桌子、床、洗脸盆和壁纸,屋里成天都是沉默,成天是同一个看守,他看都不看你一眼就把饭塞了进来,时时刻刻是同样的思想在虚空中围着你转啊转,直弄得你神经错乱、疯疯癫癫为止。我心里惴惴不安,从一些细小的征兆中我发觉自己的脑子混乱了。起先,在审讯的时候心里是清楚的,陈述冷静沉着,深思熟虑,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这种双重思维还在起作用。现在我连说最简单的句子都是结结巴巴的,因为我在作法庭陈述时,眼睛总像是着了魔似的愣愣地盯着那支往纸上做着记录的笔,仿佛我想追上自己说的话似的。我感觉到,我的力气越来越不济了,我感觉到,为了救我自己,我将会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也许还有更多的东西全部交代出来,为了摆脱虚空的窒息,我将会说出去十二个人,供出他们的秘密,而我自己呢,除了片刻休息之外,什么好处也得不着,我感觉到这样的一刻越来越近了。一天晚上确已走到了这一步:在我快要憋死的当间,看守恰好给我送饭来,于是我就突然朝他背后喊:‘您带我去审讯!我什么都交代!什么都交代!我要交代文件在哪儿,钱在哪儿!我统统都交代,彻底交代!’幸好他没有听到更多的东西,或许他也不想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