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7/15页)
“纳粹分子早在扩充军备,妄图征服世界之前,就开始在其邻国组织一支同样危险的和训练有素的军队——由受歧视、受冷落和受损害的人组成的军团。他们在每个机关企业里都设立了所谓的‘支部’,他们的坐探和间谍无处不在,包括在陶尔斐斯和舒施尼格【9】 的私人宅邸里。就是在我们这个很不起眼的事务所里也安插了他们的人,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当然,此人只不过是个可怜而无能的办事员。他是一位神甫介绍来的,我雇用他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使我们事务所对外像是个正规机构的样子。实际上我们只用他办些无关紧要的差事,接接电话,整理整理文件,当然是那些无足轻重、不会引起怀疑的文件。他不能拆信件,所有的重要信件都是我亲手用打字机打的,不留副本;每份重要文件我都拿回家去;所有的秘密会谈全都挪到修道院院长办公室或我叔叔的诊室去进行。由于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所有重大的事情这名坐探一件都未曾看到,但是由于发生了一件不幸的偶然事件,这居心叵测、追名逐利之徒一定发现我们不信任他,背着他做了种种很有意思的事。也许有次我们不在,信使没有按照约定称‘贝恩男爵’,而是一不小心说了‘陛下’这个词,要不就是这无赖非法拆看了信件——总之,在我怀疑他之前,他就从慕尼黑或柏林接受了监视我们的任务。一直到后来,我被捕入狱已经很久了,我才想起,开始的时候他工作马虎大意,而在最后几个月却忽然变得积极起来,而且好多次几乎死皮赖脸地主动要求将我的信件送往邮局。我不能说我没有某些疏忽大意之处,但是那些伟大的外交家和将军到头来不也是被希特勒那套伎俩狠狠地耍弄了吗?盖世太保早就将我牢牢地盯住了,下面这件事就是最具体的证明:就在舒施尼格宣布下野的那个晚上,也就是希特勒进入维也纳的前一天【10】 ,我已经被党卫队逮捕了。幸好,我一听到舒施尼格的辞职演说,就把最最重要的文件全部烧毁了,余下的文件连同为证明几所修道院和两位大公爵存在国外的财产所不可缺少的凭据,我真是在冲锋队破门而入之前的最后一分钟将其统统塞在一只盛脏衣服的筐里,让我那年迈而可靠的女管家送到我叔叔那边去的。”
B博士停下来点了一支烟,借着闪烁的火光,我发现他的右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这我先前就已经注意到了,现在我观察到,每隔几分钟就要抽搐一次。这只是微微抽动一下,就像拂过一丝微风,但是它却使这张脸显出引人注意的心神不安的神情。
“您大概在猜想,现在我要给您讲关于集中营的事——所有忠于我们古老的奥地利的人都被押解来关在那里,讲我在集中营里受到的侮辱、拷打和刑讯了吧。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被列入另外一类。我没有被驱赶到那些不幸的人那儿去,纳粹分子对他们施行肉体和精神折磨,把长期积聚起来的仇恨一股脑儿都发泄在他们身上。我被归入另外一类人之中,这类人数量不多,纳粹分子想从他们身上逼取金钱或者重要情报。本来,盖世太保对我这个本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当然毫无兴趣,但他们一定已经获悉,我们曾经是他们最顽强的敌人的财产代理人、经管人和亲信,他们指望从我身上榨取可以构成罪证的材料,既可用来反对修道院,证明它们非法牟利,也可用来反对皇室以及所有那些在奥地利不惜流血牺牲为维护君主王朝而竭尽全力的人。他们猜想——真的,这倒并非空穴来风——我们经手转移出去的那些资金,绝大部分还藏着,他们想夺过去,可又无从下手,所以他们当天【11】 就把我抓了去,想用他们那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迫使我供出这些秘密。他们想要在我这类人身上榨取金钱或者重要材料,所以没有把我们送进集中营,而是给我们以特殊待遇。您也许还记得,我们的首相【12】 以及罗特席尔德男爵【13】 ——纳粹分子指望从他的亲属那里敲诈数百万——都没有被投进铁丝网围着的战俘营,而是表面上给予优待,被送进大都会饭店——同时也是盖世太保的总部——每人住一单间。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居然也得到了这种奖励。
“在饭店里住单间——这话本身听起来就极其人道,不是吗?可是请您相信我,他们没有把我们这些‘知名人士’塞进二十个人挤在一起的冰冷的木棚里,而是让我们住在供暖还不错的饭店单间里,这绝不是他们给予我们的一种更人道的待遇,而是挖空心思想出来的更加狡猾的方法。他们想从我们嘴里逼出他们所需要的‘材料’,采用的不是毒打或者用刑,而是以杀人不见血的方式,采用最最狡猾歹毒的隔离手段。他们并没有对我们怎么样,只是将我们置于完全的虚空里。大家都知道,像虚空那样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那种压力是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办不到的。他们把我们每个人分别关在一个完完全全的真空里,关进一间同外界绝对隔绝的房间里,不用拷打等方式从外部给我们压力,而是让我们从内心产生一种压力,最终砸开我们的两片嘴唇。乍一看,安排给我的房间绝对不能说不舒服。这房间有一扇门,一张床,一把沙发椅,一个洗脸盆,一扇上了栅栏的窗户。可是这扇门白天黑夜都是锁着的,桌上不许放纸和铅笔,窗户外面是一道防火墙,在我周围,甚至在我自己身上都是空无所有。我的每样东西都被搜走了。搜走手表,让我不知道时间;搜走铅笔,我就无法写东西;搜走小刀,使我无法割断动脉血管;就连抽支烟稍微提提神也不允许。除了不许说话、不许回答问题的看守,我看不见一张人的脸,听不到一点人的声音;从早晨到夜晚,从夜晚到早晨,眼睛、耳朵以及所有其他感官都得不到一丝养料,你成天寂寂一身,茕茕孑立,守着桌子、床、窗户、洗脸盆等四五件不会说话的东西,一筹莫展;你就像玻璃罩里的潜水员,身处寂静无声的黑黢黢的海洋里,甚至感觉到通向外部世界的绳索已经扯断,您永远不会被人从这无声的深底拉回到水面上去了。整天没什么事可做,没什么东西可听,没什么东西可看,你的周围到处是一片虚空,一片绵延不断的完全没有空间和时间的虚空。你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来来回回,循环往复。但是,即使是看似毫无实体形迹的思想也需要一个支撑点啊,否则它就要开始旋转,就要毫无意义地围着自己转圈,思想也受不了虚空。你从早到晚期待着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等啊,等啊,等啊,你想啊,想啊,想啊,直到太阳穴发痛,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仍是孤独一人,孤独一人,孤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