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5/15页)
岑托维奇一动不动。“请吧,”我客气地说,“现在该诸位先生执黑了。”
第二局也没有什么改观,只不过又来了好几位好奇者,所以我们这个圈子不仅扩大了,而且也活跃多了。麦克康纳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棋盘,仿佛他要以赢棋的愿望对棋子施行催眠术似的。我感觉到,为了向对手这个冷血动物扯着嗓门欢叫一声“将死了”,即使牺牲一千美元,他也会兴高采烈的。奇怪的是,他那强忍的激动不知不觉中也感染了我们。现在,每走一步都要进行比第一局更为热烈的讨论,每次直到最后一刻,在大家都同意给信号叫岑托维奇过来的时候,总还会有人对大家的意见提出异议。渐渐的,我们走到第十七步了。这时出现了极为有利的局势,对此我们自己都感到惊奇,因为我们成功地把C线上的卒一直推进到倒数第二格的C2,只要将卒往前推进到C1,我们的座就可以升变为一个新后【6】 了。由于这个胜机过于一目了然,我们心里反倒不很踏实,我们大家都心存疑虑,担心这个表面上看来是我们取得的优势极可能正是岑托维奇故意给我们设下的圈套,因为他对棋局看得比我们远得多。但是无论我们大家怎么煞费苦心地探索和讨论,还是找不到这个暗藏的花招。最后,允许我们考虑的时间快完了,我们决定就冒险走这一着。麦克康纳的手指都碰到了卒,想把它推到最后一个方格里。这时他感觉到胳膊猛的一下被紧紧抓住,有人轻声而激动地对他耳语:“上帝保佑!不能走这着!”
我们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转过脸去。一位大约四十五岁的先生,瘦削的脸上轮廓分明,脸色像石灰一样,白得出奇,先前在甲板上散步时他就引起过我的注意。几分钟前我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解决这步难棋上,他大概就是这时来到我们这儿的。他感觉到我们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便匆匆补充道:“您现在如果把卒子升变为后,他马上就会用象C1来吃掉它,您再回马吃掉象。但是,这期间他把他的通路卒走到D7,威胁你们的车,你们即使跳马将军,也没有用,再走九到十步棋你们就输了。这同1922年皮斯吉仁大赛上阿廖欣与波戈留波夫交手时下的棋局几乎完全一样。”
麦克康纳大为诧异,其惊奇的程度绝不亚于我们。他放下手里的棋子,两眼紧紧盯着这位不速之客,这位像是从天而降、来助我们一臂之力的天使。一个能够预先计算出九步之后会有杀着的人,准是一流专家,说不定也是去参加这次国际象棋大赛的,没准还是冠军争夺者呢。他恰好在关键时刻突然到来并且伸出援助之手,这简直是异乎寻常的事。麦克康纳第一个回过神来。
“您有什么主意呢?”他激动地悄悄问道。
“卒子不要马上往前走,而是先避开!尤其是要先把王从G8这个危险位置撤到H7。这样,他或许就转而进攻另一翼去了。不过您可把车从C8退到C4来阻挡,这样,他就得多走两步,丢掉一个卒,也就失去了优势。这么一来,盘面上就成了卒对卒,如果您防守不出破绽,就可以下成和棋。更高的奢望是达不到了。”
我们再次惊诧不已,啧啧称奇。他计算得那么精确和快速,真有点邪乎,这些步子他仿佛是照棋谱念的。真是意想不到,我们与世界冠军对弈的这盘棋在他的参与下,居然有下和的机会,怎么说也神了。我们大家不约而同地往旁边挪了挪,好让他看到棋盘。麦克康纳又问了一次:“那么就把王从G8走到H7?”
“对!最要紧的是先避开!”
麦克康纳照此走了一着,我们敲了玻璃杯。岑托维奇迈着惯常的漫不经心的步子走到我们桌边,朝我们这步对着打量一眼,接着就把王翼的卒H2进到H4,同我们这位素不相识的救星所预言的完全一样。这位陌生人这时激动地悄声说:“进车,进车,从C8进到C4,这样他就非得保卒不可。不过他这样走也无济于事!您马C3进D5,不用管他的通路卒,这样就重新建立了均势,随后就全力压过去,不用守了!”
我们不明白他所说的。对我们来说,他说的全是中文。【7】 不过一旦对他着了迷,麦克康纳也就不假思索地照他的意见行棋。我们又敲了玻璃杯,把岑托维奇叫了过来。这回他第一次没有迅速作出决定,而是紧张地注视着棋盘,随后他下的那着棋正是这位陌生人先前就向我们点明的。岑托维奇落子以后正转身要走,可是就在他尚未转身之前,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意想到的新奇事。岑托维奇抬起眼睛,把我们每个人都打量一番,很显然,他是想找出那个一下子对他进行这么顽强抵抗的人来。
从这一瞬间起,我们心情之激动到了难以估量的程度。在此之前我们下棋的时候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现在我们都想杀杀岑托维奇的冷漠和傲慢。这个想法使我们大家热血沸腾,兴奋不已。但是,这时我们的新朋友已经对下一步棋作了安排,我们可以把岑托维奇叫来了。我拿起匙子敲玻璃杯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现在我们第一个胜利已经到来了。岑托维奇此前一直是站着下棋的,现在他犹豫了好一阵,终于坐了下来。他坐下去的时候动作缓慢而迟钝,就这样,他与我们之间纯粹从身体上来说,他迄今为止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架势没有了。我们迫使他至少在空间上同我们处于同一平面上。他考虑了很长时间,低垂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盯棋盘,因此几乎连他黑眼睑下面的眼珠也看不到。在紧张的思考中,他的嘴慢慢地张开,这样就赋予他的圆脸以一种单纯的表情。岑托维奇考虑了几秒钟,然后走了一着棋,就站了起来。我们的朋友随即低声说道:“这步棋是拖延战术!想得倒好!但是不要上他的当!逼他兑子,非兑不可,这样便是和棋了,现在神仙也帮不了他的忙。”
麦克康纳完全照他的意思走棋。接下来的几步双方你来我往,我们对此更是莫名其妙,实际上我们其余的人早就沦为了摆摆样子的龙套。大约下了七个回合之后,岑托维奇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抬起头来说:“和了。”
一刹那室内鸦雀无声。我们突然听到海浪的喧啸,休息厅的收音机里传来爵士音乐,甲板上散步者的脚步声以及从窗缝里透进来的轻微的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们人人屏住呼吸,事情来得太突然,大家还没有回过神来,这位陌生人居然能将他的意志强加于世界冠军,把这盘已经输了一半的棋下和,这真使我们目瞪口呆。麦克康纳突然往后一靠,随着快乐的“啊!”的一声,他憋着的那口气咻的一下从嘴里吐了出来。我又对岑托维奇进行了观察。在下最后这几着棋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脸色仿佛更加苍白了。但是他很善于控制自己,仍然保持着看起来满不在乎的木讷神情,一面用镇定的手归拾棋盘上的棋子,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先生们还想下第三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