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6/15页)
这个问题他纯粹是就事论事地从纯商业的角度提的,但奇怪的是,他提问时并没有看麦克康纳,而是抬起眼睛直接紧紧地盯着我们的救星。他准是从最后几着棋上认出了他事实上的、真正的对手,就像一匹马能从骑者更加稳健的骑姿上认出一位新的、更好的骑手来一样。无意中我们也随着他的目光急切地望着这位陌生人。可是陌生人尚未来得及考虑或答复,正陶醉在虚荣之中、万分激动的麦克康纳就已经以胜利的姿态在冲着他喊了:“那当然!但是现在您得一个人跟他下!您一个人同岑托维奇对弈!”
然而,这时发生了一件未曾预料到的事情。很奇怪,这位陌生人还一直在紧张地盯着那张棋盘,而棋盘上的棋子已经收拾起来了。他感觉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注视他,而且人家又那么热情地在同他说话,不觉大为骇然,脸上现出十分慌张的神情。
“绝对不行,先生们,”他结结巴巴地说,显然有点惊惶失措,“这完全不可能……没有考虑的余地……我已经有二十年,不,是二十五年没有摸过棋盘了……我现在才看到,未得你们允许就参与你们的棋局,这样的举止是多么的不得体……请你们原谅我的冒失……我一定不再继续打搅了。”听了这话我们都很愕然,大家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转身离开了吸烟室。
“这根本不可能!”性格豪爽的麦克康纳用拳头捶着桌子吼道,“他说有二十五年没有下过棋了,绝对不可能!他每一着棋,每一步对着都预先算到五六步之外。这种本事绝非瞬息之间就可学会的。所以他说的绝无可能——是不是?”
最后这个问题麦克康纳是下意识地向岑托维奇提的,但是这位世界冠军不为所动,依然是冷冰冰的。
“对此我无法作出判断,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位先生的棋下得有点奇怪,也很有意思,因此我也故意给了他一个机会。”说着,他便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并以他讲究实际的方式补充道:“如果这位先生或者在坐的诸位先生明天想再下一局,那我从下午三点钟以后随意奉陪。”
我们都忍不住轻声笑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岑托维奇绝不是慷慨地让给我们这位不相识的援手一个机会,他的这种说法无非是掩饰自己没有下好的一个幼稚的遁词而已。因此我们心里滋长起更加强烈的愿望,要亲眼看着把他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打掉。我们这些心平气和、懒懒散散的乘客心里一下子生起一股疯狂的、充满虚荣心的战斗豪情,因为如果正巧在我们这艘航行在汪洋中的船上能摘下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头上的桂冠,这个记录定会由电讯迅速传遍全世界。这个想法很具挑战性,令我们为之着迷。另外,那种神秘而蹊跷的事也颇有刺激性:恰好在关键时刻我们的救星出乎意料地来介入我们的棋局,他那几乎有点怯生生的谦虚同那位职业棋手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气正好形成对照。这位陌生人是谁?难道通过这里的这次偶然巧遇我们竟找到了一位尚未被发现的国际象棋天才?或是出于某种尚不清楚的原因,一位著名的国际象棋大师对我们隐瞒了自己的名字?我们兴奋地讨论了所有这些可能性。我们认为,为了把这个陌生人谜一般的胆怯和出人意外的自述同他精妙绝伦的棋艺联系在一起,即使是最大胆的假设也不为过。不过有个问题我们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那就是绝不放弃再杀一盘。我们决定,要不遗余力地促使我们的支援者第二天同岑托维奇对弈一盘,麦克康纳答应由他承担这次比赛经济上的风险。这期间我们从乘务员那里了解到,我们不认识的这位先生是奥地利人,而我是陌生人的同乡,所以大家就委托我把大家的请求转达给他。
不用很长时间,我就在甲板上找到了匆匆溜掉的那位先生。他正躺在躺椅上看书。我在朝他走去之前,先抓住这个机会将他端详一番。他轮廓分明的脑袋枕在枕头上显得稍稍有些疲劳,这张还比较年轻的脸显得出奇的苍白,这再次引起我的特别注意,两鬓的头发雪白,白得闪闪发亮。不知是什么原因,我有这么个印象,觉得这个人准是突然变老的。我刚走到他跟前,他就很有礼貌地站起身来,介绍自己的姓名。我听了马上就觉得熟悉,这是奥地利一家古老的名门望族的姓氏。我想起姓此姓的人中,有位是舒伯特的密友,老皇帝【8】 有位御医也出身于这个家族。我向B博士转达我们的请求,希望他接受岑托维奇的挑战,他听了显然感到非常惊讶。这表明,他根本不知道刚才与之对弈的是位世界冠军,而且是目前战绩最好的世界冠军,而那盘棋他却光荣地将对手顶住了。由于某种原因,我说的这个情况似乎对他产生了特殊的印象,因为他一再反反复复地问,我是否真有把握,他的对手确实是公认的世界冠军。我马上就发现,这个情况使得我的任务完成起来容易得多了,至于万一棋输了,经济上的风险将由麦克康纳来承担这件事,由于考虑到B博士比较敏感,所以觉得还是不对他说为好。经过好一阵犹豫,B博士最终答应比赛一次,不过他特别请我提醒其他几位先生,千万不要对他的棋艺抱过分的希望。
“因为,”他脸上带着沉思的微笑补充说,“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正确地按照各种规则来下棋。我从中学时代起,也就是说自二十多年以来我连棋子都没有再摸过,请相信我,这绝不是假谦虚。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下棋也没有特殊的才华。”
他这话说得极其自然,使我对他的真诚没有一点儿怀疑。可是他对各个大师的每盘具体的棋局又记得那么清楚,对此我又不得不表露出我的惊讶,我说,无论怎么说,他至少在理论上对国际象棋总是作过很多研究吧。B博士又露出那奇怪的梦幻般的笑容。
“作过很多研究!——天知道,倒可以这么说,我对国际象棋作过许多研究。但那是在非常特殊的、是在史无前例的情况下发生的。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故事,充其量只能把它当作我们这个可爱的伟大时代的一个小插曲。要是您有半小时耐心的话……”
他指了指旁边的一把躺椅,我愉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请。我们周围没有其他人,B博士把看书时戴上的老花镜摘下放于一边,开始说:
“承蒙您提到,您是维也纳人,还记得我们家的姓氏,不过我猜您准没听说过那个律师事务所。它起初是我父亲和我、后来是我单独主持的,因为我们不办理报上讨论的案件,我们的规矩是不接受新的当事人的委托。实际上我们已经不再从事正式的律师事务了。我们的业务只限于法律咨询,主要是受委托管理大修道院的财产,我父亲以前是天主教党的议员,所以同各大修道院关系很密切。此外,有些皇室成员的财产也委托我们管理。因为君主政体已经成了历史,所以这方面的情况我们今天可以谈了。我们家族同皇室以及天主教会的联系从上两代就开始了,我叔叔是皇帝的御医,另一位叔叔是塞滕施特滕修道院院长。我们只是保持了这些联系。这是一种静悄悄的、我想说是一种无声的活动,因为当事人对我们家族历来都很信任,所以我们依旧做着这份工作。这个工作只要求严格的保密和可靠,此外并没有更多的要求,而先父正是具有这两种品质的典范,由于他的谨慎,所以无论是在通货膨胀的年代还是政权变革时期,实际上他都为当事人成功地保存了可观的财富。后来德国希特勒上台,开始掠夺教会和修道院的财产,于是德国那边就同我们进行各种谈判和交易,以通过我们的手保住他们的动产免遭没收,关于罗马教廷和皇室进行的某种秘密政治谈判,我们两人知道的比外界知道的要多得多。正因为我们事务所并不惹人注目,门上连牌子都不挂,外加我们两人都很小心谨慎,有意避免同保皇派来往,所以我们很保险,没有人擅自对我们进行调查。事实上在那些年里奥地利当局从未料到,皇室的秘密信使交接最重要的信件一直都是在我们设在五层楼上的那个不起眼的事务所里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