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13/15页)

我赶忙对B博士说,通过这件偶然的事能与他相识,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对我来说,在听了他向我吐露了种种情况后,要是在明天的临时棋赛上能见到他出场,定会兴趣倍增。B博士听了,做了个不安的动作。

“可别这么说,您真的不要对我抱过多的希望。对我来说,这不过是试一试罢了……试试我到底能不能正常地下棋,能不能用实实在在的棋子同一个活跃着生命力的人在真正的棋盘上对弈……因为我现在越来越怀疑我下过的几百盘,或许是数千盘棋是否真正符合国际象棋的规则,会不会仅仅是一种梦里的棋,一种谵妄棋,一种谵妄游戏,做这种游戏总像是在梦里一样,许多中间阶段都跳过去了。希望您不是当真指望让我不自量力,竟以为能与国际象棋大师,而且是当今世界第一高手较量一番,但愿您对此不要抱有认真的期望。使我感到兴趣并让我全力以赴的,仅仅是一种事后的好奇心,想证实一下我那时在囚室里是在下棋还是已经疯了,我当时是处在危险的暗礁之前,还是已经到了它的另一面——仅此而已,只是仅此而已。”

这时船尾响起了进晚餐的锣声。我们大概聊了几乎两个小时了,B博士对我讲的,要比我在这里归纳的多得多。我衷心向他表示感谢,并向他告辞。但是我刚走上甲板,他就从后面追了上来,他激动地、甚至有点结结巴巴地补充说:“还有件事!请您马上先转告诸位先生,免得我到时候显得没有礼貌,我只下一盘……就让这盘棋给旧账画个句号——彻底了结,而不是新的开始……我不想第二次染上如痴如狂的棋瘾,这种棋瘾现在回想起来都让我感到胆战心惊……还有,当时大夫警告过我……郑重其事地警告过我。对某种东西染上了瘾,就永远存在着危险,中过棋毒的人即使已经治好了,最好还是不要挨近棋盘……所以,您明白——只下一盘棋,对我自己做个试验,绝不多下。”

第二天,在约定的时间——三点钟,我们大家都准时聚集在吸烟室里。我们这边又增加了两位“国王游戏”的爱好者,他们是船上的高级海员,是专门向船上请了假来看比赛的。岑托维奇没有像昨天那样让别人等他。按照规定挑好了棋子的颜色之后,这场值得纪念的、由Homo obscurissimus【16】 对著名的世界冠军的国际象棋比赛就开始了。可是很遗憾,这盘棋只是为我们这些外行观众下的,其进展情况没有保存,没有载入国际象棋年鉴,就像贝多芬的一些钢琴即兴曲没有留下乐谱一样。尽管我们在以后的几个下午想一起根据记忆将这盘棋复原,结果都是白折腾一场,也许在棋赛进行过程中我们对两位棋手倾注了过多的热情,因而忽视了棋局的进程。因为两位棋手在外表上表现出来的智力差异,在棋局进行过程中愈来愈在形体上显得清楚。岑托维奇这位行家在整个比赛时间里像块石头,一动不动,两眼低垂,紧盯棋盘。在他来说,思考的时候简直像要付出体力似的,使他的全部器官不得不高度集中起来。相反,B博士的举止轻松自如,无拘无束。作为真正的业余爱好者,B博士的身体是完全放松的,就业余爱好者这个词的最美好的意义来说,下棋只是游戏,是令人快乐的游戏。在头几步棋的间隙时间里,他在闲聊中给我们讲棋,并潇洒地点着一支烟,只有轮到他走的时候,他才往棋盘上看上一分钟。他每次都给别人这样的印象,仿佛他早就在等着对手的这步棋了。

开局的几步熟套棋下得相当快。到了第七或第八回合时一个明确的计划好像才出来。岑托维奇考虑的时间越来越长,由此我们感到,争取优势的真正战斗开始了。说实话,局势的渐渐发展像真正比赛时的每盘棋一样,对我们这些外行来说是相当失望的。因为棋子越是相互交织,形成一个特殊图案,我们对真正的情况就越是琢磨不透。我们既搞不清这位棋手的目的何在,不明白另一位有何打算,也不知道两人之中哪位是先手。我们只看到一个个棋子像起重机似的在挪动,想砸开敌阵,但是他们这样来来往往有何战略意图,我们却不得而知。因为慎重的棋手每走一步都要预先推断出好几步。另外,我们渐渐感到一种令人瘫痪的疲倦,这主要是由于岑托维奇考虑的时间拖得没完没了引起的,这显然也开始激怒了我们的朋友。我心情不安地发现,这盘棋时间拉得越长,他在椅子上心神不宁地动得越厉害。由于烦躁不安,他一会儿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会儿又抓起铅笔记点什么;接着他又要了一瓶矿泉水,心急火燎地把水一杯杯灌下肚去。显然,他的推断要比岑托维奇快一百倍。每次,岑托维奇没完没了地考虑以后,决定用他笨重的手将一个子往前一挪,我们的朋友,就像见到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样,随即微微一笑,马上就应了一着。他的判断力极其神速,脑袋里一定把对方的一切可能性都预先计算出来了,因此,岑托维奇思考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发心烦意乱,在等待的时候他的嘴边强压着一股子火气,几乎是一股子敌意。可是岑托维奇却仍然不慌不忙,他顽固地思索着,默不作声,棋盘上的棋子越小,他琢磨的时间就越长。到第二十四个回合就已足足下了两小时四十五分钟,我们大家已经坐得疲惫不堪,对棋台上的进展几乎无动于衷了。船上的高级海员一个已经走了,另一个拿着本书在看,只是在棋手走子的时候才抬头瞥上一眼。可是等到岑托维奇的一步棋一走,这时意想不到的事突然发生了,B博士一发现岑托维奇抓住马要往前跳,就像准备扑跳的猫一样弓缩着身子。他浑身开始发抖,岑托维奇的马一跳,他就把后狠狠地往前一推,以胜利的姿态大声说:“好!结束战斗!”说完便将身子往后一靠,双臂交叉搁在胸前,并以挑战的眼光看着岑托维奇,他的瞳孔里突然闪烁着一团灼热的光。

我们大家不由得都俯下身来看着棋盘,想搞清以胜利者的姿态高声宣布的这一步棋。第一眼看不出有什么直接的威胁。那么我们朋友的话一定是就局势的发展而言的,而这一发展我们这些考虑得不远的业余爱好者还计算不出来。听到那挑衅性的宣告,岑托维奇是我们中唯一不动声色的人,他平心静气地坐着,仿佛压根儿没有听见“结束战斗!”这句侮辱性的话似的。室内没有任何反应。因为我们大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所以那只放在桌上作计时用的闹钟的滴答声一下子听得清清楚楚。三分钟,七分钟,八分钟——岑托维奇一动不动,可是我觉得,由于心里紧张,他厚厚的鼻孔似乎张得更宽了。对于这种默默的等待,我们的朋友似乎也同我们一样觉得难以忍受。他突然站了起来,开始在吸烟室里走来走去,起先走得很慢,后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我们大家都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不过谁也没有我着急,因为我注意到,虽然他走来走去显得很急,然而他的脚步所迈经的那个空间范围每次都是一样的,这就仿佛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每次都碰到一个看不见的障碍物,迫使他不得不往回走。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我发现,他这样走来走去,无意中重现了他从前那间囚室的尺寸:在他被囚禁的几个月中一定也是这样,双手抽搐,肩膀蜷缩,同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跑来跑去,他在那儿一定就是这样,就只能是这样来来往往跑了上千次,在他僵呆而兴奋的目光里闪烁着发狂的红光。不过他的思维能力看来尚未受到损伤,因为他不时烦躁地朝棋桌转过脸去,看看岑托维奇此刻是否作出了决定。九分钟,十分钟过去了,这时终于发生了我们之中谁也没有料到的事。岑托维奇缓缓抬起他那只一直一动不动地搁在棋桌上的手,我们大家都紧张地注视着他将作出的决断,然而岑托维奇没有走子,而是翻过手,手背果断地一推,将所有的棋子慢慢拨出棋盘。过了一会儿我们才明白:岑托维奇放弃了这盘棋。为了免得当着我们的面明显地被将死,他缴械了。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世界冠军、无数次比赛的折桂者,在一个无名之辈面前,在一个已有二十年或者二十五年没有碰过棋盘的人面前卷起了旗帜。我们的这位匿名朋友,棋界的无名小卒,在公开比赛中战胜了当今世界国际象棋第一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