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22/55页)

当然啰,她非常享受生活。活得开心是她的天性(尽管只有天知道,她也有保守的一面。他常常感觉,即使是和她交往了这么多年的他,也只能画出克拉丽莎的一点点轮廓)。总之,她的天性里没有抱怨,没有贤惠女人身上那种令人讨厌的仁义道德。她几乎能享受一切。如果你此时正与她散步在海德公园,花坛里的郁金香、童车里的婴儿都会让她心情大好,在这种心情的刺激下,她会编造出可笑的小故事(如果她觉得那些情侣们不快乐,她很有可能会去和他们聊上几句安慰一下的)。她有一种极其细腻的喜剧感,可她需要别人,总是需要别人,去把它激发出来,这就造成了无法避免的后果,就是白白地浪费掉许多时间,午餐、晚餐,她的派对永不落幕,说着无聊的话,言不由衷的话,把自己的大脑弄得昏昏沉沉,丧失了敏锐的辨别力。她会坐在桌子的首席,跟某个也许对达洛维有用的老家伙苦苦纠缠——他们认识全欧洲所有最令人讨厌的角色——或者伊丽莎白正好走进来,那么一切都必须为她让路了。他最后一次去达洛维家的时候,伊丽莎白还是个高中生,正处在笨嘴拙舌的阶段,她是个眼睛圆圆的、脸色苍白的姑娘,跟她母亲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她是一个沉默寡言、感觉迟钝的姑娘,把一切都认为是理所应当,任她母亲在她身上发泄一阵母爱之后,她会像个四岁的小孩子一般说道:“我现在可以走了吗?”她跑掉后,克拉丽莎解释说,伊丽莎白去打曲棍球了。脸上带着混合了快乐与骄傲的表情,这样的表情似乎是达洛维本人给她的影响。如今伊丽莎白想必已经“进入了社交界”,因而会嘲笑她母亲的朋友,会认为他是个老古董。那么好吧,就这样吧。彼德·沃尔什走出摄政公园,手里拿着帽子,就是简简单单的这个,心里想,人老后得到的报偿只有一点:热情依然保留得如以前一般强烈,不过你得到了——终于!——使生活增添无上滋味的力量——把握经验的力量,这力量使生活流畅地运转起来,慢慢地,在阳光下品味。

这是糟糕的自白(他又戴好了帽子),可如今,在你五十三岁的时候,你几乎不再需要任何人了。生活本身,每分每秒,每一滴汁水,这里,此刻,现在,在阳光下,在摄政公园里,已然足够。实在已经太多了。整个一生都太短暂而无法去实现,现在你必须已经获得了力量,体验了所有的滋味,去享受每一盎司的欢娱,去寻找每一个躲在暗中的意义。如今这两者都比以前充实得太多太多,也比以前更公开化了。要他再次遭受以前克拉丽莎使他遭受过的痛苦已是不可能。已经一连几个小时了(感谢上帝,没人听见你说着这些话),一连几个小时,一连几天,他都没有想过戴西了。

那时他真的爱上克拉丽莎了吗?他想起那份悲惨,那份折磨,那些日子里超凡脱俗的感情。这整个都是不同的——比过去快乐多了——这就是真理,当然,现在是戴西爱上了他。也许这就是原因,在轮船启程的那一刻,他会感觉到无比轻松,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一个人待着就好。戴西对于小事也处处用心使他觉得烦恼——雪茄烟、笔记、为旅行准备的一张毯子——都在他的船舱里。只要是诚实的人都会这么说:年过半百就不需要伴侣了。你再也不想恭维任何女人,说什么她很漂亮。五十出头的男人多半都会这么认为的,彼德·沃尔什如是想,如果他们诚实的话。

可那段没来由的情绪宣泄——今天早上突如其来的痛哭流涕,这算什么意思呢?克拉丽莎会怎么看他呢?也许会认为他是个傻瓜吧,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嫉妒就是那场发作的缘由——嫉妒总是凌驾于任何人类的感情之上,彼德·沃尔什想道,拿着小折刀的手高举起来。她常常去和奥德少校见面,戴西在最近的一封信里告诉他,他知道她是故意告诉他这个的,她这么说是为了引起他的嫉妒。他可以看见她皱着眉头写着这封信,绞尽脑汁寻思怎么说会让他感觉受伤。然而,这一切全然无效,他感到怒不可遏!回英国找律师,这一场折腾并不是为了娶她,而是为了不让别人娶她。那正是折磨他的原因所在,那就是在他看见克拉丽莎如此沉稳,如此冷漠,专心致志地在那里补她的裙子什么的的时候,他所感觉到的痛苦。想到她也许可以使他脱离苦海的,而她所做的却是使他变成这么一个——抽抽搭搭、眼泪鼻涕横流的老蠢货。可是女人们,他想着,合上了折刀,不懂感情为何物。她们不懂感情对男人意味着什么。克拉丽莎委实冷若冰霜。她会坐在沙发上,坐到他的旁边,让他握着她的手,给他一个吻——此时他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一个声音打搅了他,一个细微、颤抖的声音,一个如水泡般喷涌而出的声音,没有方向,没有力量,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虚弱又尖利地飘过,不包含任何人类能够理解的意义:

依恩法恩索

福史威图依姆乌——

这个声音,听不出年龄和性别,是一座古老的喷泉从大地上喷出的声音。它来自在摄政公园地铁站对过的一个颤抖着的高大身影,如一个漏斗,如一只生锈的水泵,如狂风吹落了最后一片树叶的枯木,只得听凭风儿在它的残枝间任意肆虐,唱出一首了无意义的歌:

依恩法恩索

福史威图依姆乌——

枯树在那永不停歇的狂风中,摇曳、嘎吱、呜咽。

穿越了所有的年代——当人行道上荒草丛生,成为一片沼泽,穿越了象牙和猛犸的年代,穿越了太阳静静升起的年代,这个饱受摧残的女人——因为她穿着裙子——裸露着右手,左手贴在身旁,站在那里唱着一支恋曲——持续了一百万年的爱情,她歌唱,颠扑不破的爱情。数百万年之前,她的情人,他已经死了多少个世纪,曾经和她一起,在五月里散步,她低吟浅唱着。然而在岁月的进程中,在如夏日一般漫长的悠悠岁月中,在漫山遍野如火焰一般盛开着的,她记得,红色的紫苑花丛中,他倒下了。死神的那把大镰刀扫过巍峨的群山,到最后,她终于将她那颗花白的、无比苍老的头颅放倒在大地之上,而如今,大地已变成为一片残破的冰原。她祷告上帝在她身旁安放一束紫石楠,在她高高的坟茔之上,最后的一轮太阳将用它最后的一抹余晖抚慰它。到那时,宇宙的盛大表演也将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