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23/55页)
当这首古老的歌从摄政公园地铁站的对面喷涌而出时,大地依然青翠,鲜花依然盛开。然而,尽管它来自如此粗俗的一张嘴,仿佛是从大地上的一个洞穴里传出来的,而且洞穴里满是泥泞,纠结着驳杂的树根和纷乱的杂草,这首潺潺流淌着的古老歌谣,浸透了无尽岁月里的交相缠绕的树根,浸透了累累白骨与硕硕宝藏,依旧如一条小溪般漫过了人行道,沿着马里勒伯恩街流去,接着又往下朝着尤斯顿街流去,滋润着大地,留下一片水渍。
依旧记得在那遥远的古代,在五月的一天里,她曾经和她的情人并肩漫步,这个身心憔悴的老妇人,如一台生锈的水泵,伸出一只手乞讨铜板,另一只手贴在身旁,即使过了一千万年,她仍将站在这里,回想着曾经在五月里的那次散步,如今那里已成为波涛汹涌的一汪大海,不管当时陪她一起散步的那人是谁——他是一个男人,哦,是的,是个曾爱过她的男人。但是岁月的流淌模糊了那个古老五月的清晰记忆:那花瓣明艳的鲜花已然凋零,已然覆盖着一层银霜。她再也看不见,当她乞求他(正像她此时相当清晰地喊出的那样)“用你那甜蜜的眼神,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吧”,她再也看不见那双褐色的眼睛、浓黑的胡髭和晒黑了的脸庞,只看见一个隐约的身影,一个影子般的形象,她依然会用她那非常苍老却又如小鸟一般清新的嗓音,对着它婉婉地唱出:“把你的手给我,让我温柔地握住它吧。”(彼德·沃尔什忍不住给了这位可怜的老妇人一枚硬币,随后坐上了出租车。)“如果有人看见,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自问。她先是攥紧拳头贴在身侧,随即又微笑着把这一先令放进了口袋,所有那些凝视着的好奇目光都消失不见了,一代又一代人匆匆地——人行道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中产阶级——消逝而去,如踩在脚下的落叶,被那个永恒的春天所浸润,所覆盖,直至融入一片沃土……
依恩法恩索
福史威图依姆乌——
“可怜的老妇人,”蕾西娅·沃伦·史密斯说着,一边等待着穿过马路。
哦,这个可怜、不幸的老阿婆!
倘若这是个下雨的夜晚呢?倘若她的父亲,或某个在她春风得意时认识过她的人,碰巧经过此地,看见她如此潦倒地站在这里,该如何是好呢?她要到哪里去过夜呢?
不屈不挠的、如游丝般的歌声,快乐地,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娓娓地飘入了空中,如农舍烟囱里的缕缕炊烟,围绕着一尘不染的山毛榉树袅袅升起,又化作一股青烟飘荡在树端的绿叶间。“如果有人看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蕾西娅已经一连好几个星期都闷闷不乐了,所以她对发生在周围的一切都会触景生情,有时候她甚至感觉应该去叫住那些路人,如果他们看起来快乐而且和善的话,只是为了向他们诉说“我不快乐呀”。而这个在大街上唱着“如果有人看见,又有什么关系呢?”的老婆婆,突然间使她有了一份强烈的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要去看威廉·布莱德肖爵士,她觉得他的名字很好听,他会立刻把赛普提默斯治好的。此时,有一辆啤酒厂的大车过来了,灰色马的尾巴上沾着根根直立的稻草梗。还有张贴着报纸的公告栏。如此忧郁的感觉,简直是一个蠢得无以复加的迷梦。
于是,赛普提默斯·沃伦·史密斯夫妇穿过了马路,他们身上到底有什么地方能够吸引住别人的目光,能够使路人怀疑起这个年轻人怀揣着世间最为重要的消息,而且,更有甚者,能够使人想到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同时也是最悲惨的人呢?也许是因为他们走得比别人慢一些,那个男人的步伐有些迟疑,拖拖拉拉的,可是对于一个小职员来说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吗,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在工作日的这个时间来伦敦西区信步游荡了。如此说来,这么悠闲地望望天空,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又有什么不对的呢?走在波特兰大街上,他仿佛走进了一间房间,房间里的住家都已离去,枝型吊灯悬挂在麻布袋子里,女管家拉起了长帷幔的一角,让一束束细长的、扑满尘土的阳光照在了怪模怪样的扶手椅上,椅子上空空如也。向游客们介绍这个地方有多么美妙,多么美妙,但同时,他看着这些桌子和椅子想道,又多么古怪。
从外表看来,他也许是个小职员,但属于比较上层的那种,因为他穿着棕色的皮靴;他那双手显示出他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的侧影也给人同样的感觉——他那棱角分明的、大鼻子的、睿智的、敏感的侧影,但他的两片嘴唇却松松垮垮的,很不给力;还有他的眼睛(和常人一样)很普通,只是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而已。因此上从总体来说,他是个游走在边缘的人物:你无法将他归于任何一种族类,也许他最后会在珀利区拥有一座住宅和一辆汽车,也或许一辈子都只能在小街里巷租公寓住。他是那种靠自学获得了粗浅知识的人,他的修养全部来自从公共图书馆借阅来的书籍,遵照那些通过书信往来结识了的著名作家的建议,在工作之余每晚都挑灯夜读。
至于别的一些经历,那些孤独的经历,人们独自一人在卧室或办公室里打发时间的经历,独自在乡间或在伦敦街头散步的经历,他都已经有了。在他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因为与母亲不和而离家出走了,他母亲欺骗了他,因为他不知多少次手也不洗就下楼来喝茶,因为他看出一个诗人在斯特劳德是没有前途的,于是,他动身去了伦敦,只告诉了一个和他特别要好的小妹妹,并留下了一封荒唐的短信,口气高傲得就像伟人们写的那种,等到他们的奋斗终于获得成功而成为名人之后,全世界的人才会来拜读他们留下的短信。
伦敦曾经吞没了成千上万个名叫史密斯的年轻人,对于像赛普提默斯之类奇奇怪怪的教名全然不当一回事,而父母们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原本是为了使他们显得与众不同。寄宿在尤斯顿大街附近的小巷,使他获得了各种各样的经验,比如说,两年之内他那张红润、天真的圆脸就变成了一张瘦削、干枯、敌视的脸。可是对于这一切,哪怕是一个最善于察言观色的朋友又能说些什么呢?最多也就像一个园丁在早晨打开了一座苗圃的门,发现他种的花又开出来一朵时所说的:开花了!它是由虚荣、野心、理想主义、热情、孤独、勇气、懒散这些平常的种子培育出来的花朵,这一切互相拥挤着(就在尤斯顿大街附近的一间斗室里),使他胆小懦弱,使他结结巴巴,使他渴望完善自己,使他爱上了伊莎贝尔·波尔小姐,她是个在滑铁卢大街讲授莎士比亚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