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25/55页)

也许,可能吧,在他们坐火车离开纽黑文时,赛普提默斯看着车窗外的英格兰,心里想道:也许,这世界本身可能就是毫无意义的。

在办公室里,他们将他提拔到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上。他们为他骄傲,因为他曾获得过十字勋章。“你已经尽责了,现在该由我们……”布鲁尔先生说了起来,他如此激动,如此高兴,以至于说不出连贯的话了。赛普提默斯在托特纳姆庭院街附近租下了一套令人羡慕的公寓。

他在这里再次打开了莎士比亚的作品集。少年时对语言的痴迷——《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已经彻底消失了。莎士比亚是多么厌恶人类啊——要穿衣服,要生孩子,还有欲壑难填的嘴巴和肚子!如今,赛普提默斯已经领会了真相,这个消息隐藏在华丽的辞藻背后。一代人传递给下一代人的秘密信号,经过了伪装,无非就是厌恶、仇恨和绝望。但丁如此。埃斯库罗斯(根据他的译本判断)也如此。蕾西娅坐在那儿的桌前,修饰着帽子。她是在为菲尔默太太的朋友们修饰帽子,她连着好几个小时都在为帽子做装饰。她看上去苍白、神秘,如沉没于水底的一朵百合,他想道。

“英国人实在太严肃了,”她会这么说着,一边用胳膊搂住赛普提默斯,还和他脸贴着脸。

莎士比亚是排斥男女之间的爱情的。他老早就说过性爱这档子事是肮脏的。可是,蕾西娅说,她一定要有孩子。他们结婚都已经五年了呀。

他俩一起去参观了伦敦塔,参观了维多利亚和艾尔伯特博物馆,站在人群中观看了国王主持议会的开幕式。还有各色的店铺——帽店、服装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皮包的百货店,她会站在外面驻足细看。可她一定得有个孩子。

她一定要有个像赛普提默斯的儿子,她说。可没人会像赛普提默斯的:没人能像他那么温柔,那么严肃,又那么聪慧。难道不能让她也读一下莎士比亚吗?莎士比亚是个难懂的作家吗?她问。

不能把孩子带到这样一个世界上来呀。不能让受苦成为永恒,不能让这些淫荡的畜生繁衍昌盛,这些畜生没有持久的感情,只有一时的心血来潮和虚荣心,只会像墙头草一般一会儿倒向东一会儿倒向西。

他看着她裁着,剪着,修出了形状,正如人们看着鸟儿在草地上一跳一跳,飞来飞去,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真相是这样的(让她忽视好了):人类没有善心,没有信念,没有宽容,只知道追逐眼前的一时快活。他们拉帮结伙地去打猎。他们成群结队地去探索沙漠,尖叫着消失在荒原中。他们弃死者于不顾。他们龇牙咧嘴做着鬼脸。比如说办公室里的布鲁尔,小胡子上涂了蜡,珊瑚石的领带夹,白色紧身裤,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但内心里唯有冷酷和焦虑——他的天竺葵在战争中毁了——他的厨师得了精神错乱;还有那个叫阿米莉娅什么的,总是在五点整把一杯杯茶点递到大家手上——这个眉眼淫邪、举止轻狂、下流龌龊的小娼妇;还有那些汤姆和伯蒂们,戴着浆洗得笔挺的衬领,浑身上下渗出一滴滴浓浓的罪恶。他们从未看见过他在笔记本上给他们画的肖像:赤身露体、丑态百出。大街上,货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公告栏里张贴着触目惊心的一幕幕,男人被困在矿井下,女人被活活烧死。有一次,一队残疾的精神病人在托特纳姆庭院街上放风,也或许是通过这样的展示来娱乐大众(人们哄堂大笑),只见他们一个个笃悠悠地溜达着,点着头,咧着嘴,从他身边经过,看着他们那半带着歉意、半带着得意的样子,他的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无助的悲哀。他会不会也像他们那样发疯呢?

茶点时间,蕾西娅告诉他,菲尔默太太的女儿就快生了。她可不要到老还膝下无子呀!她如此寂寞,如此不幸!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她还是头一次流了泪。他远远地听见了她的抽泣,他听得真真切切,也分明注意到了那是她的哭声,他将这哭声比作活塞的撞击声。可他就是没有任何感觉。

他的妻子在流泪,他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每当她这么深沉地、静静地、绝望地流泪时,他就会感觉自己又在地狱里坠落了一层。

最后,他的双手抱住了头,这个动作如此机械,一看就是个装模作样的夸张姿势,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个姿势毫无诚意。现在他已经认输,要由别人来拯救他。一定要派人过来,他已经屈服了。

什么也不能唤醒他。蕾西娅把他扶上床。她叫人去请医生——就是为菲尔默太太看病的霍姆斯大夫。霍姆斯大夫给他做了检查。他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霍姆斯大夫说。哦,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多善良的人呀,真是个大好人!蕾西娅想。要是他像赛普提默斯那样感觉不舒服的话,他就会去听听音乐会,霍姆斯大夫说。他会和妻子一起休息一天,去打打高尔夫。为什么不在睡前试试用一杯热水服下两片溴化剂呢?这些布鲁姆斯伯里区的老房子,霍姆斯大夫说着敲了敲墙壁,通常都有做工极好的护墙板,但愚蠢的房东会用墙纸把它们都遮起来。就在不久前,他去看了一个叫什么爵士的病人,就住在贝德福德广场……

因此,没有什么借口可找了,没什么大问题,只有那种罪恶感,人性已经为此判处了他死刑,罪名就是感觉麻木。埃文斯牺牲时,他毫不在乎,那是最卑劣的罪恶。但所有其他的罪恶都会在清晨抬起头来,在他的床栏杆边上朝着他躺在那里的身体指手画脚、冷嘲热讽。他躺在床上咀嚼着自己的堕落:他怎么能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欺骗了她,引诱了她,并且他的行为令伊莎贝尔·波尔小姐义愤填膺。他的身上满是斑斑点点的罪恶标记,女人们在大街上和他擦肩而过时会禁不住颤抖。人性对他这样的卑鄙小人所做的判决就是死刑。

霍姆斯大夫又来了。他身材高大,脸色红润,英俊潇洒。他掸掸靴子,照照镜子,把这些症状全不当回事——头痛、失眠、恐惧、多梦——不过是神经过敏罢了,别无其他,他说。如果霍姆斯大夫发现自己的体重低于一百六十磅,哪怕只轻了半磅,他就会在早餐时要求他妻子给他多来一份麦片粥(蕾西娅需要学会煮麦片粥)。不过,他接着说,健康主要是取决于自己的。要对外界事物培养起广泛的兴趣,要有些兴趣爱好。他打开莎士比亚的书——《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随后又把它丢到一边。得有些兴趣爱好,霍姆斯大夫说,他自己是怎么获得如此良好的健康的呢(要知道,他工作起来的劲头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伦敦男人),不正是因为他总是能够将注意力从病人身上转移到古董式家具上吗?如果不介意他这么冒昧地说一句,沃伦·史密斯太太头上的那把梳子可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