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21/55页)
他都五十三了,还不得不去求人家把他安置在某个秘书室里,帮他找份教小孩子拉丁文的助教工作,在办公室里对某个官僚老爷点头哈腰,干一份每年能带来五百块收入的差使。因为如果他娶了戴西,即使可以拿年金,钱也是无法维持他们的生活的。惠特布莱德也许会帮忙,或者是达洛维。他不介意去求达洛维。他是个大好人,虽然思想有点狭隘,脑子有点古板,这些都是事实,可他还是个十足的好人。无论做什么事,他都采取同样实事求是的、理智的方式;他没有丝毫的想象力,没有一点灵感的光辉,但有着他那种人特有的、怪异的认真劲。他应该做个乡绅——搞政治实在是浪费他的才华。他在户外时会表现出最佳状态,和他的马儿狗儿在一起——他真是个大好人,比如说,有次克拉丽莎的大长毛狗掉进了陷阱里,有只爪子眼看就要裂开来,克拉丽莎头晕得不知如何是好,是达洛维料理了一切:缠绷带,上夹板,叫克拉丽莎别犯傻。那也许就是她喜欢他的缘故——她需要的正是这种男人。“哦,亲爱的,别傻了。拿着这个——去把那个拿过来。”在整个过程中,他始终在和狗儿说话,好像它也是人似的。
但她如何咽得下他关于诗歌的那一大套呢?她如何受得了听他对莎士比亚大放厥词?理查德·达洛维严肃认真地站在那里,说什么只要是体面人都不应该去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因为那就像是在钥匙孔里偷听(除此之外,诗里描写的那种关系也不是他能认可的)。还说只要是体面人就不应该让自己的老婆去拜访一个去世的已婚女人的姐妹。这说的哪是人话呀!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拿起糖杏仁往他身上扔——那时正是晚餐时间。但克拉丽莎把这一切都咽下了肚去,还认为他是个无比诚实的人,一个有主见的人。天晓得,她是否认为他就是她遇见过的最具独立思想的人呢!
那就是彼德和萨利之间的一条纽带。有一个他们过去常常去散步的花园,花园被四面围墙圈起来,里面有玫瑰花丛和大棵的花椰菜——他还记得萨利曾摘下一朵玫瑰,驻足赞叹起月光下的甘蓝叶如此美丽(真是神奇,过去的一切还是那么栩栩如生,要知道他已经有多年没有想到过这些了),同时她还劝他,当然是半真半假地,趁早把克拉丽莎夺走,别让她落入休、达洛维以及诸如此类的“完美绅士”之手,因为他们会“枯萎她的灵魂”(那些日子里萨利写了许多诗歌),把她变成一个地道的家庭主妇,一个彻底的世俗之人。可是我们必须为克拉丽莎说句公道话。总之她并没有打算要嫁给休。她对自己的需求有非常明确的认识。她的感情都处于表面的状态。在内心里,她是个精明人——比如说,她比萨利能更好地判断一个人,而且完全靠女性的直觉。有如此出色的天赋,女性的天赋,那么你无论走到哪儿都能把世界掌握在你的手中。她走进房间,站住,像他过去常常看见的她的样子一般,门口有一帮人围在她身边。可别人记住的是克拉丽莎。不是因为她动人,她一点都不漂亮,也没什么独特之处,她从没说过什么特别机灵的话,但是,你就是忘不了她,忘不了她。
不,不,不!他不再爱她了!他只是感觉,在那天早上,在看见她拿着剪刀和丝线为派对做准备之后,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她的形象反反复复地回到他的脑海里,就像火车车厢里一个打瞌睡的人不断地往他身上靠。当然,这并不代表爱情,只是想着她,批评她,在三十年后,再次想要去理解她。说到她,很明显的一件事就是她是个世故之人,过分关心身份地位,一心想着要进入上流社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事实,她也对他承认过这点。(如果你不怕麻烦,你总能让她坦白的,她是个诚实的人。)她会说她讨厌邋遢鬼、保守派和失败者,也许就是像他那样的人吧。她认为人们没有权利两手插在口袋里闲来荡去,每个人都必须做些什么,必须取得成功。人们在她的客厅里遇见过的那些伟人,那些公爵夫人,那些满头白发的老伯爵夫人,他感觉这些人和他认为的仅有一丁点意义的事物都相差十万八千里,而对她来说,他们却代表着真实。贝克斯伯罗女士,她有次说过,把身体挺得笔直(克拉丽莎自己也这样,无论怎么说,她从来也不会倚着靠着什么,她就像一杆标枪般笔挺,实际上都有点僵硬了)。克拉丽莎说过她们身上有股子勇气,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敬佩这种勇气。当然,所有这些看法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达洛维的,诸如热心公益、大英帝国、税制改革、统治阶级精神,这些思想在她的内心里大量滋生着,也是趋势如此。虽说她的智慧高出达洛维一倍,但她不得不通过他的眼睛来观察事物——这正是婚姻生活的悲剧之一。她有自己的头脑,却老是喜欢引用理查德说的话——好像从你早晨读的《晨邮报》里,你还不能很好地了解理查德的想法似的!比如说,这些派对就完全是为了他,或者说是为了她理想中的他(替理查德说句公道话,如果能在诺福克干农活,他一定会比现在快乐多了)。她把客厅变成了一个聚会的场所,干这种事她有天才。他一次又一次看见她把一个生涩的年轻人带进去,把他说得晕头转向直至昏死过去,然后再把他唤醒,扶他上路。当然,她身边总是围绕着数不清的无聊之人。但也会有古怪的不速之客大驾光临:有时是艺术家,有时是作家,在那种氛围里,他们简直就像一条条死鱼。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一个互相拜访、交换名片、热情好客,捧着一束束鲜花和各种小礼物四处溜达的网络,比如某某人就要去法国了——就一定得送个气垫。这些事真的耗尽了她的体力,她这类女人必须要保持所有这些没完没了的交际,可她做得很真诚,因为那发自她自然的天性。
奇怪的是,她是他曾遇见过的无神论者中最彻底的一个,而也许(这是他过去创造出来用以解释她的一个理论,她这人从某些角度来说非常透明,从另一些角度来说又非常含混),也许她对自己说,既然我们是个濒危的种族,被绑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她姑娘时最喜爱的读物是赫胥黎和廷德尔的,他们俩都喜欢像这样用船舶打比方),既然世间的一切皆是一场糟糕的游戏,那么管它三七二十一,我们只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就好啦,减轻和我们在同一个牢笼里的伙伴们的痛苦吧(又是赫胥黎的笔法),用鲜花和气垫把地牢装点起来吧,让我们尽量活得体面些吧。那些无赖们,那些神祇们,可不能让他们随心所欲——她的看法是,那些神祇们,他们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伤害、破坏、毁灭人生的机会,但是只要你按淑女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那他们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的。西尔维亚去世后,她立即产生了这一想法——那是个可怕的事故。亲眼看见自己的妹妹在你眼前被一棵倒下来的大树压死(都是贾斯廷·帕里的错——因为他太大意了),西尔维亚也是个即将步入人生的姑娘,是她们中最有天赋的一个,克拉丽莎总这么说,是足够使人认识到人生的悲惨的。后来,她也许对这个想法不那么肯定了,她认为不存在什么神祇,没人该为此负责,于是她形成了一种无神论的信仰,为做好事而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