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31/55页)

休不能保证编辑会把这封信登出来,但他会在午餐会上跟某个要人谈一下的。

布鲁顿女士听他这么一说,她这人几乎从来也没什么优雅的举止,竟然把休带来的康乃馨全部塞进了胸口,张开两只臂膀,还冲他大叫,“我的首相大人!”她不知道如果没有了他俩该如何是好。他们起身。理查德·达洛维像往常一样溜达着去看一看将军的肖像画,因为他计划着,只要他稍有空闲,他就要为布鲁顿女士写一部家族史。

米利森特·布鲁顿也为她的家族感到无比自豪。不过他们可以等,他们可以等一下的,她看着肖像说道,意思是说她的家族,世代都出文官武将,海军上将,都是实干家,都已尽了职责,而理查德的第一职责是为国效劳,不过那只是面子问题,她说,一旦时机成熟,在奥尔德米克斯敦,所有的档案都保存得好好的,理查德随时可以参考引用。她所谓的时机成熟是指工党政府的下台。“看呵,从印度来的新闻哦!”她高喊着。

接着,他们站在客厅里,从孔雀石桌子上放着的一只碟子里取出黄手套,此时,休多此一举地向布拉希小姐献殷勤,给了她一张没人要的票子什么的,她从心底里讨厌他,脸涨得通红。当时,理查德转身朝着布鲁顿女士,手上拿着帽子,说道:“你会来参加我们今晚的派对吧?”

听了这话,布鲁顿女士即刻恢复了被写信破坏掉的高贵气派。她也许会去,也许不去。克拉丽莎真是精力过人。开派对简直让布鲁顿女士害怕。况且,她毕竟老了。她如此这般宣称,站在门口,形象高贵,身子笔挺。这时,她的狗儿在她身后伸懒腰,布拉希小姐双手捧满信纸消失在了背景中。

布鲁顿女士挺着宏伟之躯、步履庄重地走上楼去,走进她的房间,躺在沙发上,一只胳膊耷拉下来。她叹着气,打着呼噜,不是说她睡着了,她只是累了,觉得身子很沉,又累又沉,如炎炎六月里太阳暴晒下的一方苜蓿地,许多蜜蜂在周围绕来绕去的,还有黄色的蝴蝶。她老是回想起德文郡周围的田野,在那里她曾骑着她的小马驹帕蒂跨越溪流,还有她的兄弟莫蒂默和汤姆。还有那里的狗儿、小老鼠。还有她的父母双亲,坐在树荫下的草坪上,面前放着茶点。还有大丽花、蜀葵、蒲苇的花坛。想当年,他们都是些小淘气,总是设法捣乱!偷偷地从灌木丛中爬出来,为了不被人发现,弄得满身是泥。老保姆以前是怎么说她的衣服来着!

哦,天哪,她想起来——眼下是在布鲁克街的星期三。这些善良的好人,理查德·达洛维、休·惠特布莱德,就在这个大热天里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大街上的喧嚣声飘到了躺在楼上沙发上的她的耳朵里。她有权力、地位、金钱。她曾生活在时代的风口浪尖。她有过知心朋友,结识过那个年代里最出色的男子。伦敦的嘈杂之声不断向她侵袭,而她那搁在沙发靠背上的手,似乎握着一根想象中的权杖,就像她的祖先们也许用过的那种。她看上去疲惫不堪、昏昏欲睡,却依稀记得自己在指挥着一支支军队向加拿大进军。而那两个大好人则走在伦敦的街头,向着属于他们的领地,向着那块如地毯般大小的弹丸之地,向着梅费尔区前进。

他们离她越来越远了,那条把她和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细线(因为他们和她一起用了午餐),在他们穿越伦敦的时候,也会相应地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细,就好像你和一个朋友吃了顿午饭后,这条细线把你和你朋友的身体联系在了一起。它在钟声里变得朦胧(她在那里打起盹来),那是报时的钟声,也或者是召唤人们去做礼拜的钟声,仿佛蜘蛛吐出的一根丝线,雨滴打在上面,丝线迫于压力而下垂。于是她睡着了。

理查德·达洛维和休·惠特布莱德站在康迪特街的街角上踯躅不前,而与此同时,米利森特·布鲁顿躺在沙发上,听凭那根纽带折断,打着呼噜。街角上,两股相反方向的风在交战。他们站在商店橱窗前往里望,他们并不想买什么,也不想交谈,只想快些分手,只因为那两股风在街角交战,还有上午和下午的两股力量交织起来的漩涡,使得他们的身体起了一种退潮的感觉,所以他们停在那里稍事休息。有张报纸里的广告飞在空中,开始姿势优美得如风筝,然后停顿了一下,又颤颤巍巍地落了下来。一块女人的面纱挂在谁家的窗口。黄色的雨篷在颤动着。早晨的车流变得稀稀拉拉,空落落的街道上时而有一辆马车满不在乎地嘚嘚驶过。在诺福克,就是理查德·达洛维半真半假向往着的那个诺福克,一阵轻柔的风把花瓣儿吹得合拢来,在湖面上泛起了层层涟漪,芳草萋萋,如波浪般起伏。晒干草的农夫,忙活了一上午后躺在树篱下小睡了一会儿,此时他们拨开了重重叠叠的绿叶和那发颤的一簇簇欧芹,看着天空,那夏天里蔚蓝的、凝滞的、炽热的天空。

瞧呀,理查德在看着一只詹姆斯一世时期的双柄银杯,而休·惠特布莱德则在以行家的眼光故作谦逊地打量着一条西班牙项链,他想伊芙林也许会喜欢,他应该进去问一下价钱。而理查德依然浑身乏力,既无法思考,也无法挪步。生活吐出了这些遗留下来的残骸,商店橱窗里满是彩色的人造石,人们呆呆地站在橱窗外,如迟钝的老人,如僵化的老人,朝里望着。伊芙林·惠特布莱德可能想买这条西班牙项链的——很有可能的。理查德非得打个呵欠不可。休往商店里走去。

“你是对的!”理查德说着,跟了进去。

天晓得,理查德本不想进去陪休买项链的。可身体里有了退潮的感觉。上午和下午交织起来的漩涡。如脆弱的一叶扁舟在深深的、深深的潮水中沉浮,布鲁顿女士的曾祖父、他的回忆录,以及他在北美的战役都湮没在水中,都沉入了水底。还有米利森特·布鲁顿。她也沉下去了。理查德对移民的前途问题毫不在意,对那封信也一样,他不在乎编辑会不会把它登出来。那条项链缠绕在休那优雅的手指间。就让他送给哪个姑娘好了,如果他一定要买首饰的话——随便哪个姑娘,随便哪个街头的姑娘。理查德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生活的毫无意义——为伊芙林买项链。如果他有个儿子,他就会对他说:努力工作,工作。但他只有女儿伊丽莎白,他可疼爱这颗掌上明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