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30/55页)
“你们知道谁来伦敦了吗?”布鲁顿女士突然想起来,“是我们的老朋友,彼德·沃尔什。”
他们都笑了起来。彼德·沃尔什!达洛维先生是真的很开心,米莉·布拉希想,而惠特布莱德先生只关心他的鸡块。
彼德·沃尔什!他们仨,布鲁顿女士,休·惠特布莱德,还有理查德·达洛维,都想起了同一件事——彼德那时候是怎样痴情地坠入了爱河,然后遭到拒绝,去了印度,遭受打击,陷入窘境。理查德·达洛维竟然也非常喜欢这个亲爱的老家伙。米莉·布拉希从他棕色眼睛的深处看出来了,他在迟疑,权衡。她觉得观察他很有趣,达洛维先生总是让她觉得有趣,此时他在想什么呢,她思忖着,他是怎么看彼德·沃尔什的呢?
这个彼德·沃尔什曾经爱过克拉丽莎。达洛维吃完午饭会直接回去找克拉丽莎的,他会告诉她,用尽甜言蜜语告诉她,他有多么多么爱她。是啊,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米莉·布拉希几乎爱上了这样寂静的时刻,而达洛维先生又总是如此可靠,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现在,到了四十岁的年龄,只要布鲁顿女士点点头,或者突然回一回头,米莉·布拉希都会立刻收到信号,无论她正处于怎样一种超然的出神状态,生活都无法欺骗她那出污泥而不染的灵魂,因为生活从没给过她任何哪怕只有一点点价值的东西:没有美丽的鬈发,没有迷人的微笑、嘴唇、面颊和鼻子,什么也没有。布鲁顿女士只要点一下头,她就会立刻指示帕金斯快点上咖啡。
“是的,彼德·沃尔什回来了。”布鲁顿女士说。这似乎使大家都觉得有那么一点骄傲。他回来了,历经了磨难,遭遇了失败,回到了他们的安全港湾。但要帮助他,他们沉思着,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性格上有缺陷。休·惠特布莱德说我们当然可以在某某某面前提到他的名字。一想到他要给政府机关的头头脑脑们写信,写什么“我的老朋友,彼德·沃尔什”之类,他就会百分百地皱起眉头,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可这也无济于事——从长远角度来说,一切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因为彼德的性格有缺陷。
“和什么女人惹了麻烦。”布鲁顿女士说。他们都猜到了,问题总是出在这个方面。
“不管怎么说,”布鲁顿女士急于摆脱这个话题,说道,“我们应该听彼德亲口告诉我们整个事情。”
(咖啡迟迟没有上。)
“地址呢?”休·惠特布莱德嘟哝道。这立刻在整日围着布鲁顿女士效劳的灰色潮水中激起了一阵涟漪,这些仆人们代她收信,代她拒客,将她裹在一层极细的薄膜中,以抵抗人世的风风雨雨,以缓解人间的纷纷扰扰,在布鲁克街的这幢房子里铺上了一张细网,已经为布鲁顿女士服务了三十年的花白头发的帕金斯,把一切都在这张网里归置得井井有条,以便在需要时能立刻拿取。此时,这位老仆把地址写了下来,把它递给了惠特布莱德先生,他拿出袖珍笔记簿,扬了扬眉,把它夹在最重要的文件中,说他会让伊芙林去请彼德来吃午饭的。
(仆人们在等着惠特布莱德先生用完餐好上咖啡。)
休吃得太慢了,布鲁顿女士想。他发福了,她看得出来。理查德总是能把身体保持在最佳状态。她等得不耐烦了,她的整个身心都在断然地、无疑地、强势地把所有那些不值一提的琐事驱逐出去(彼德·沃尔什和他的事情),从而只关注那唯一的计划,这个计划不仅得到了她的关注,而且是一个监督她灵魂的细胞,是她身上最为本质的部分,没有了它,米利森特·布鲁顿就不成其为米利森特·布鲁顿了。这计划就是让那些出身良好的男女青年移民去加拿大,并帮助他们获得远大前程。她夸夸其谈了。她也许是失去了平衡感。在别人看来,移民并非是什么显而易见的救赎之道,也不能代表什么崇高的理想。对他们而言(对休、理查德,甚至对忠诚的布拉希小姐而言),移民并不能使封闭的自我获得释放,而这个强壮勇猛、营养良好、出身名门、直率冲动、感情外露、缺乏反省能力的女人(她爽朗而单纯——为什么不能全世界都是爽朗而单纯的人呢?她自问)觉得自我在她的内心里冉冉升起,青春一旦老去,自我就必须投入什么目标——也许是移民,也许是解放。无论是什么,她的灵魂都会分泌出每日的精华将这个目标围绕,使它势必成为一种晶莹剔透、光辉灿烂的东西,一半是明镜,一半是宝石,此时,它小心地躲藏着,以防被人耻笑,彼时,它又自豪地展示在世人的面前。简单说来,移民在很大程度上已成为布鲁顿女士本人。
可她必须写信。给《泰晤士报》写一封信,她常对布拉希小姐这么说,要比组织一支远征南非的队伍还要费劲(在战时,她确实组织过)。在经过一上午写完了撕、撕完了写的苦斗之后,她常常会有一种身为女性的无用之感,这样的感觉她从未在别的场合体会过,随后她会满心佩服地想起休·惠特布莱德,因为他拥有——没人会怀疑这一点——给《泰晤士报》写信的才华。
一个和她天赋全然不同的人,把握语言的能力如此之强,措辞能写得投编辑所好,有那种你不能简单地称之为贪欲的热情。布鲁顿女士常常保留对男人的评价,那是为了对他们能够和宇宙的神秘法则和谐相处表示敬意,没有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一点。他们知道如何写文章,也明白别人话里的意思。因此,如果理查德帮她出点子,休帮她写信,她相信一定能成的。于是,她让休吃完他的蛋奶酥,还问候可怜的伊芙林,直等到他们抽烟的时候,她方才开口说道:
“米莉,你去把信纸拿来好吗?”
布拉希小姐走了出去,然后又回来了,把信纸放在桌子上。休拿出了他的水笔,他那支银色的水笔,已经用了二十年,他说着,旋开了笔帽。它依然完好无损,他曾给制造商看过,他们说,为什么一定会磨损呢,没有道理呀。反正要归功于休,还要归功于他用这支笔表达出来的感情(理查德·达洛维这么觉得)。休小心翼翼地开始写起大写字母,还在空白处画上花环装饰,布鲁顿女士脑子里的那一团乱麻就这样被绝妙地梳理了一番,直梳理到文字干净、语法正确,布鲁顿女士看着这了不起的变化,心想《泰晤士报》的编辑大人一定会满意的。休写得很慢。休很固执。理查德说人就该冒冒险。休提议为了顾及别人的感受而做些修改,理查德不以为然,休相当严肃地指出“必须要考虑别人的感受”,同时念了起来:“因此,我们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在我们不断递增的人口中,青年的数量是过剩的……我们对死者应尽的责任是……”,理查德认为这些都是华而不实的废话,不过放在这里当然也没什么坏处。休继续打草稿,将那些表现最为崇高的感情的词语按照字母顺序记下来,一面掸落背心上的烟灰,不时把他们取得的进展总结一下,直到最后,他读出了这封信的草稿,布鲁顿女士很肯定地认为这是一篇杰作。她的本意真的像他念给她听的那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