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42/55页)

她戴上帽子,跑过了一片玉米地——那会是在哪儿呢?——跑上了一座山,在大海附近的一座山,因为那儿有船只,鸥鸟,蝴蝶。他们坐在巉岩上。在伦敦,他们也是像这样坐着,在半梦半醒间,透过卧室门溜进她耳朵里的,是下雨声,人们的窃窃私语,干枯的玉米秆发出的沙沙声,大海的轻抚,她这么觉得,拱起的海浪将他们围住,然后再放到海岸上,对着她呢喃低语,她觉得自己飞舞在天上,如坟墓上的飞花。

“他死了。”她说着,对那位可怜的老妇人露出了微笑,老妇人淡蓝的眼睛忠诚地盯住门口,保卫着她(他们不会把他抬到这里来的,对吗)。可菲尔默太太对这个想法不屑一顾。哦,不,哦,不!他们马上就会把他抬走的。不该先通知蕾西娅吗?结了婚的人应该待在一起的,菲尔默太太想。可他们必须按大夫的吩咐办。

“让她睡吧。”霍姆斯大夫说着,给蕾西娅把了把脉。她看见他站在窗口的黑糊糊的大致轮廓。原来他就是霍姆斯大夫。

文明的一次胜利,彼德·沃尔什想。这是文明的一次胜利,当他听见清脆、尖利的救护车铃声传来时。救护车富有人道精神地迅速载上某个可怜的家伙,迅疾地、利落地向医院飞驰而去:可能是脑袋受伤,也可能是突发疾病,也可能是就在一两分钟前在某个路口被车撞了,这种事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就是文明。从东方回来后,文明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伦敦的效率、组织、互助精神。每一辆货车和马车都主动闪到一边,给救护车让路。也许这有点变态,但人们对救护车里的牺牲者所表现出来的尊敬,难道不也令人感动吗——忙碌的人们匆匆往家里赶,但同时也不由地想到会不会是自己的妻子在那车子里面,或者想到他们自己也很有可能变成车子里的那个倒霉蛋,四仰八叉地躺在担架上,医生护士陪在旁边……唉,只要脑子里一出现医生、尸体之类的东西,人们的思绪就会变得多么扭曲,多么伤感啊。由这种视觉刺激出来的快乐的灵光一现,或者说一种欲望,告诫人们从今往后别再去想那些事——对艺术,对友谊,它都是致命的。然而,彼德·沃尔什想,救护车转过街角进入另一条街,尽管依然能听见清脆尖利的铃声,它沿着托特纳姆法院街继续往前,铃声一直闹着,那是孤独的特权,在私下里,一个人会按自己的选择行事。如果没人看见,你也许会流泪。正是他的极度敏感,造成了他在印度的英国人圈子里四处碰壁。他总是不合时宜地哭,或不合时宜地笑。我身上有那毛病,他站在邮筒前想道,此刻就能感动得眼泪汪汪。怎么会这样,真是天晓得。也许是一种美,还有白天的重负,它开始于对克拉丽莎的拜访,炎热与紧张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各种印象接踵而来,一滴滴地流进了他的内心深处,那里又深又暗,一个永远都没人了解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它吧,它既神秘又完整,它不容侵犯,他发现生命是一座神秘的花园,花园里曲径通幽,隐秘的角落星罗棋布,充满了神奇。真的,这样的时刻,可以教人屏住呼吸。他站在大英博物馆对面的邮筒前,感受着这样一个时刻,刹那间,各种事物都聚拢到一起,这辆救护车,生命和死亡。他仿佛被喷薄的激情推上了一个高高的屋顶,而他的那具躯壳,则如一片散布着零星贝壳的洁白海滩,空空如也。这造成了他在印度的英国人圈子里兜不开——他那极度的敏感。

克拉丽莎曾经,在某地和他同乘一辆巴士的顶层,那时的克拉丽莎真的很情绪化,很容易受感动,一会儿觉得绝望,一会儿又兴高采烈,激动起来会浑身发抖,是个多有趣的伙伴呀。从巴士顶层她能看见各种稀奇古怪的小事、名称和人物,他们俩过去常常一起在伦敦街头游荡,从苏格兰市场买回大袋大袋的宝贝。克拉丽莎在那时有一个理论——他们有无数的理论,开口闭口都是理论,当时的小青年都这样。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们会有不满的情绪——不了解别人,别人也不了解他们。而他们又是怎样彼此了解的呢?他们天天见面,然后是半年不见,再然后是多年不见。这样的状况是不能让人满意的,他们都这么认为,我们对别人的了解是多么有限呀。可她说,坐在巴士上沿着夏夫茨伯里大道而去,她觉得自己无处不在,她不是在“这儿,这儿,这儿”(她轻扣着座位的靠背),而是在任何地方。她挥挥手,沿着夏夫茨伯里大道而去。她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要了解她,或了解任何人,我们必须要找出帮助她完善了自我的那个人,甚至是那个地方。她和从未交流过的人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引力,街上的某个女人,柜台里的某个男人——甚至和树木,和谷仓。最后总结为先验论,她对死亡的恐惧,使她相信,或者说她宣称自己相信(因为她满脑袋的怀疑论),由于我们的灵魂,我们所表露出来的部分,与别的部分(未表露出来的部分)比较起来是那样的一种瞬间存在,而那未表露出来的部分会伸展到极广阔处,它也许能生存下来,能附着在这个那个人身上而恢复过来,甚至死后也能在某些地方流连……也许吧——也许。

回顾一下这几乎长达三十年的友谊,她的理论是多么奏效啊。由于他常常缺席和各种因素的干扰(比如今天早上,就在他正准备好好和克拉丽莎谈一谈时,伊丽莎白突然闯进来,像匹长腿的马驹,年轻漂亮,笨嘴拙舌),而他们实际的会面又往往短暂仓促,有时甚至是痛苦的,这对他的生活造成了无法估量的影响。这里面有一种神秘感。这实际的会面,就像是别人给你的一粒坚硬、粗糙、感觉不舒服的稻谷,常常使你感觉痛苦得要命。然而在别离的日子里,在最没有可能的地方,在多年的杳无音信之后,它会盛开出来,吐露着芬芳,开放出花朵,让你抚摸,让你玩味,环顾一下四周,你就能得到对它的完整感受及理解。他就是那样想起她来的:乘在渡船上,在喜马拉雅山上,最离谱的事情都能勾起他的回忆(萨利·西顿,这个热情大方的傻姑娘,也是如此!看见蓝色的绣球花,她就会想起他来)。她对他的影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及的。她总是骤然来到他的面前,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冷冰冰的,像个贵妇,开口就喜欢批评人;或者风情万种,罗曼蒂克,令人联想起英国的田野和丰收的季节。他常常在乡下看见她,而不是在伦敦。在伯尔顿的一幕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