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43/55页)

他回到了旅馆。他穿过大堂,看见那里摆着许多红椅子和红沙发,还有叶子细长、看上去干巴巴的植物。他从钩子上取下钥匙。那位年轻的侍女递给他几封信。他上楼去——夏末时节,他常在伯尔顿逗留一个礼拜,有时甚至是两个礼拜,当时人们都喜欢去那里避暑,他在那里经常见到她。起初是她站在哪座山的山顶上,双手轻轻地按住头发,她的披肩在随风摇摆,手指着下面,对他们大喊着——她看见塞文河了。或是在一座森林里,在煮开水——她那纤纤玉指实在是不适合劳动啊。烟雾缥缈,在他们脸上缭绕,透过青烟可以看见她那张粉红的小脸;他们问村子里的老婆婆要水喝,老婆婆来到门前欢送他们。他们总是步行,而别人大都开车出行。她讨厌开车,她不喜欢任何动物,除了那条狗。他们沿着大路一走就是好几英里。她会停下来辨认方向,然后带着他穿过田野走回去。他们一路上总是不停地争论,谈论诗歌,谈论别人,谈论政治(那时她是个激进分子)。他们从来不注意周围的景物,除非她停下来对着风景或一棵树诗兴大发,还让他陪她一起欣赏。然后他们继续上路,穿过矮矮的树林,她走在前头,拿着准备献给她姑妈的一朵花,她个子那么纤细,却对步行情有独钟;在薄暮时分,他们回到了伯尔顿。然后,晚饭后,老布莱德科普夫会打开钢琴,荒腔走板地唱起来,而他们会窝在扶手沙发里,尽力屏住笑,但最后总还是会笑出来,一笑起来就没法收拾了——没来由的大笑。布莱德科普夫想必什么也不会看见的。然后到了早上,他们又会像鹡鸰鸟一般闹哄哄地在房子前面打情骂俏……

哦,那是她来的一封信!这个蓝色的信封,是她的笔迹。他一定要看一看。肯定又要约他会面,注定是痛苦的!读她的来信还真需要魔鬼般的力量。“见到你多好呀,我必须把这告诉你。”就这点内容。

可这封信使他沮丧,使他烦恼。他希望她没有写它。在他心绪不宁时来这么一封信,犹如在他的肋骨上戳了一记。她为什么不能让他消停呢?毕竟,她已经嫁给了达洛维,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和达洛维生活在至高的幸福中。

这种旅馆不是让人舒服的地方。远远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将帽子挂在这些钩子上面。就连这里的苍蝇,如果你想到的话,也曾经叮在别人的鼻子上。至于说那让他觉得如受打击一般的洁净,它也不是真正的洁净,而是荒凉与冷漠,事情肯定如此啰。因为,呆板的老板娘每天早晨都要做巡视,这里嗅嗅那里瞅瞅,让鼻子冻紫了的女仆擦这个洗那个,整个儿好像下一位客人是摆在一只干净非常的盘子里端上来的一块肉。一张床,用于睡觉;一张扶手椅,用于落座;一只大玻璃杯,一面镜子,用于刷牙刮胡子。书籍,信件,晨衣,散落在冷漠超然的马毛毯子上,显得很是粗鲁,极不协调。是克拉丽莎的信让他注意到了这一切。“见到你多好呀,我必须把这告诉你!”他叠起信纸,放到一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读第二遍了!

为了让他在六点钟收到这封信,她一定是在他离开后立即就坐下来写了,贴上邮票,派人去寄掉。如大家说的,她就是这么个人。他的来访给她带来了烦恼。她有了许多感触,有那么一会儿,在她吻他手的时候,她感到遗憾,甚至是嫉妒,也可能(她的表情让他这么觉得)是想起了他说过的什么话——如果她嫁给他,也许他们能大大地改变这个世界。然而,现实并非如此,现实是她已人到中年,依旧一事无成。接着,她用那不屈不挠的力量强迫自己丢开一切,那是在她体内代表着坚韧和毅力的一条生命线,使她克服障碍,获得胜利,他以前从没在任何人身上看见过这种力量。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过,他一走出那个房间,她就会有某种反应。她会为他觉得遗憾之至,并且会考虑她究竟能做些什么来使他快乐(这是他向来缺乏的东西),他能看见她泪流满面地跑到书桌前,匆匆地写下那一行安慰他的话……“见到你多好呀!”这是她的心里话。

此时,彼德·沃尔什解开了鞋带。

可他们即使结了婚,也不会成功的。还是另一回事,她嫁给达洛维的那回事,毕竟要自然得多。

多奇怪呀,真的,许多人都这么觉得。彼德·沃尔什,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事情还算体面,对一般的职务也还能胜任,大家也都喜欢他,不过,大家都认为他有点古怪,喜欢摆谱——奇怪的是他居然会有一种心满意足的表情,尤其是如今他的头发都已灰白,脸上还挂着一副矜持的表情。正是这一点使他在女人眼里很有魅力,她们觉得他并非是十足的大男子主义。他身上,或身后,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也许因为他是个书呆子——他来看你时,从来不会忘记拿起你家桌子上的书看一看(他此时正在阅读,鞋带拖在地板上);或者因为他是个绅士,那是从他倒烟斗灰的动作里看出来的,当然在他对待女性的态度中也能看出来。这多可爱,又多荒唐呀,没有一点头脑的姑娘都能轻而易举地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这姑娘也有自己的风险。也就是说,尽管他也许向来都很随和,而且确实生性乐观教养良好,跟他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但那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而言。那次,她都说了些什么呀——算了,算了,他看出来了。他受不了那个——算了,算了。随后,他就会和那帮男人为了某个笑话而大喊大叫、摇来晃去、捧腹大笑。他是印度最好的烹饪鉴赏师。他是个男人。但不是那种你一定要尊重他的男人——天可怜见的,比如说,不像西蒙斯少校,一点都不像,戴西想,尽管她有了两个小孩,她还是常常拿他俩做比较。

他脱掉靴子。他掏空口袋。和小折刀一起翻出来的还有一张戴西在阳台上的快照——穿得一身洁白的戴西,膝头趴着一只猎狐犬,非常可爱,黝黑的肤色,他从没见她这么漂亮过。毕竟,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比克拉丽莎要自然得多了。没有吵嘴。没有烦恼。没有吹毛求疵,没有心烦意乱。一切都顺顺利利。那个阳台上的皮肤黝黑、可爱迷人的漂亮姑娘在欢呼着(他能听见)。当然,当然,她会把一切都献给他的!她高喊(她没有谨言慎行的习惯),要给他向往的一切!她高喊着,奔入他的怀抱,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她只有二十四岁嘛,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