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45/55页)

他要去参加克拉丽莎的派对(莫里斯一家告辞了,但他们还会再见面的)。他要去参加克拉丽莎的派对,因为他想去问问理查德:他们将对印度采取怎样的政策——这帮保守的傻瓜。眼下伦敦会有些什么表演呢?有什么音乐会呢……哦,对了,都是些飞短流长罢了。

因为这就是我们灵魂的真相,他想道,我们的自我,如居住在深海中的鱼儿,在昏晦中前进,在连绵的大海藻间闯出一条路来,穿过阳光闪烁的海域,不停地前进,直到进入一个阴沉、寒凉、深邃、神秘的境地。突然之间,鱼儿又蹿出海面,在微风吹皱的浪尖上嬉戏。也就是说,我们有一种积极的需求,我们需要互相挤擦着过活,我们需要点燃自己的激情,我们需要八卦新闻。政府有什么打算呢——理查德·达洛维一定知道——政府准备拿印度怎么办?

这是个极其炎热的夜晚,报童背着用巨大的红色字体写着“热浪来袭”的布告牌走过,旅馆台阶上摆好了几张藤椅,绅士们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吸烟喝酒。彼德·沃尔什也坐在那儿。你也许会想象白昼,伦敦的白昼,就这么开始了。就像一个脱去了花裙子和白围兜,准备用蓝色的衣装和珍珠项链来装扮自己的女人,白昼已发生变化,褪去了光华,戴上了薄薄的面纱,就此进入了黄昏,发出一声快乐的叹息,宛如女人将衬裙丢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弃绝了尘埃、暑热和色彩。车流稀疏了,汽车,取代了隆隆的货车,叮当作响,疾驶而过。在广场的四处,在茂盛的树木间,竖着明亮的路灯。我退场了,黄昏似乎在这么说着,在旅馆、公寓和成排的商店或方或圆或凸或尖的房顶上;暮色渐渐苍白、褪色,我要隐退了,她这么说着,我要走了。但伦敦就是不答应,硬是将一把刺刀伸向天空,绑住她,强迫她留下来加入这夜的狂欢。

自从彼德·沃尔什上次回英国以来,威利特先生的伟大革命——夏令时,就已经开始了。延长的黄昏对他是桩新鲜事。还相当振奋人心呢。小伙子们拿着公文箱走过去,因获得了自由而欣喜若狂,还傻乎乎地觉得骄傲,为能走在这条著名的人行道上而感到无比快乐,也许是庸俗,是华而不实的虚荣心,如果你想那么说也行,但那欢天喜地的心情,依然在他们的脸上映出了红晕。他们穿得也很考究,淡红的长袜和挺括的皮鞋。他们现在要去电影院消遣两个小时。黄中透蓝的暮色使他们的轮廓分明起来,也使他们显得更为优雅。暮色把广场上的树叶映得一片苍黄青灰——它们看上去仿佛是浸在海水中一般——一座沉没在海底的城市里的树叶。这样的美令他惊骇,也令他鼓舞,因为那些从印度回来的英国人会心安理得地坐在东方俱乐部里(他认识不少这样的人),怒气冲冲地总结着世界的腐败,而他还在这里,还和以前一样年轻。尽管如此,他依然嫉妒年轻人的夏日时光以及别的一切,还从一个姑娘的话语中,从一个女仆的笑声中——这些都是你无法掌握的无形之物——怀疑起在青年时代里觉得不可动摇地堆积起来的那座金字塔型的社会发生了变化。它曾经压在他们的头顶上,把他们压垮,尤其是女性,就像克拉丽莎的海伦娜姑妈的花,她在晚饭后常常坐在台灯下,把它们夹在灰色吸墨纸之间,上面再压上一本利特雷词典。她现在已经过世了。他从克拉丽莎那里听说,她一只眼睛失明了。似乎很合适——简直是大自然的一大杰作——那个老帕里小姐居然会有个玻璃球眼珠。她会像在风雪中紧紧攀住树枝的一只鸟儿那般死去的。她属于另一个世纪,但她是如此完美,如此统一,她永远都会站立在地平线上,如石头一般洁白刚毅,如一座灯塔,在这个充满危险的、无比漫长的旅途上,在这个没有尽头的(他掏出一枚铜板买了份报纸,看一看萨里和约克郡的板球赛——他已经千百万次掏出过铜板了。萨里又一次出局了)——在这个没有尽头的生活中,标志出一段已然逝去的往昔。但板球不仅仅是一种体育运动。板球是很重要的。他总忍不住想看看板球赛的消息。他先看看报纸付印时临时插进去的最新比分,然后再看天气到底有多热,然后再看一桩谋杀案的报道。同一件事做了千百万次会使这事变得意义丰富,尽管也可以说会使之黯然乏味。过去变得丰富,还积累下经验,曾经在乎过那么一两个人,于是具有了年轻人缺乏的力量,化复杂为简单,做自己想做的,不在乎别人的风言风语,凡事不抱太大期望(他把报纸留在桌上跑掉了),不过他也并非完全如此(他去拿自己的帽子和大衣),至少今晚不是,因为他此刻正准备去参加派对,在他这样的年龄,还满怀期待地以为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会发生什么呢?

总之,是美感。不是眼睛里生涩的美,也不是简单纯粹的美——从贝德福德街到拉塞尔广场。当然,这一段路笔直而空阔,有对称的走廊,但也有灯火闪耀的窗户,一架钢琴,一架放着音乐的唱机。你会感觉到人们在偷偷地寻欢作乐,但时不时也会显露出来,透过拉开帷幔的窗户,窗门打开着,你可以看见一群人围桌而坐,年轻人在翩翩起舞,男人和女人在交谈,女仆懒散地看着窗外(那是她们表示工作已经完成的奇特方式)。长袜晾在顶层壁架上,一只鹦鹉,几株花草。引人入胜,神秘莫测,无限广阔,是这样的生活。在这个宽阔的广场上,出租车呼啸而过,猛然打弯,情侣们在闲荡,躲在树荫下甜言蜜语、卿卿我我,真是感人,如此静谧,如此专注,人们小心翼翼地、不好意思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仿佛在出席某种神圣的仪式,任何打搅都是一种亵渎的行为。这真有意思。他继续前行,走入一个灯火辉煌的世界。

微风吹开了他的轻便大衣,他走起路来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特质,身子微微前倾,磕磕绊绊的,手放在背后,眼睛有点像老鹰似的。他摇摇晃晃地穿过伦敦,朝威斯敏斯特走去,一边观察着。

那么,大家都出去吃饭了吗?有个男仆打开了这里的一扇门,出来一位走路大刀阔斧的老妇人,穿着搭襻鞋,头发上插着三根紫色的鸵鸟毛。另外几扇门也打开了,出来几位头戴鲜花、身裹披巾如木乃伊般的女士,还有没戴头饰的女士。在有着装饰立柱的高档住宅区里,女人们头上插着梳子(她们刚才跑上楼去看了下小孩)穿过门前稍稍修饰过的小花园而来;男人们在等着她们,微风吹开了他们的轻大衣,汽车已经发动好了。大家都要出门。大门一扇扇打开了,人们走下台阶出发,于是乎整个伦敦都出动了,人们仿佛在登上停泊在岸边的一只只小船,小船随着波浪颠簸,仿佛整个地方都在摇摆着过狂欢节呢。白厅如一张银箔,弧光灯闪过,如覆上了道道蛛丝,似乎有一群蚊子在围着弧光灯飞舞。天气这么热,大家站在那里交谈。而在这里的威斯敏斯特,有一个退休的法官,披一件白袍,端端正正地坐在家门口,也许还是个英印混血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