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46/55页)

在这儿,有一群吵吵闹闹、叽叽喳喳的女人,喝醉酒的女人;在那儿,只有一个警察,还有朦胧的房屋,巍峨的大厦,穹顶的房子,教堂,国会,河上传来的一艘汽船的呜呜声,一声空洞而神秘的呼号。可这里是她的街道,这条街,是克拉丽莎的居所。出租车沿着街角疾驶,如冲击着桥墩的水流,它们会集在这里,他这么想,是为了要载上人们去参加她的派对,克拉丽莎的派对。

此时,他已招架不住那视觉印象的寒流,眼睛就如同一只满溢的杯子,任凭所有的一切沿着杯子的瓷壁流下,不留任何痕迹。此时,大脑必须保持清醒。身体必须保持紧绷,走进这所房子,这所灯火通明的房子,门大敞着,汽车停在门前,明艳照人的女士们走下车来:灵魂必须鼓起勇气,来应对这一切。他打开那把折刀的刀片。

露西全速冲下楼梯,她刚刚还飞奔着冲进客厅抻平椅套,摆正一把椅子,停顿片刻,觉得无论是谁进来都会赞叹这里多么干净,多么明亮,收拾得多么漂亮,因为他们会看见那些美丽的银器,黄铜的火炉,崭新的椅套,黄色的印花布窗帘。当她查看每一件东西时,突然听见一阵鼎沸的人声,用完晚餐的客人们已经上楼来啦,她必须开溜啦!

首相大人要来了,艾格尼丝说。她听见人们在餐厅里这么说来着,她说,一边拿着一只摆满酒杯的托盘走了进来。有什么关系吗,多一个少一个首相,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晚上的这个时候,对于置身在盘子、炖锅、滤锅、煎锅、鸡肉冻、冰淇淋机、切下来的面包皮、柠檬、大汤盆、布丁盆之间的沃尔克太太来说,真的是没什么关系。无论人们在洗涤房里如何卖力地洗碗刷碟,这些东西似乎依旧堆叠在她的头顶,堆叠在厨房的桌子椅子上,熊熊的炉火哔剥作响,电灯亮得眩目,还必须准备夜宵呢。此时,沃尔克太太全部的感受就是,多一个少一个首相对她来说,真的是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女士们正在上楼来,露西说。女士们上来了,一个接一个,达洛维夫人走在最后头,几乎一直在往厨房间里传话,“向沃尔克太太表达我的谢意。”整晚上就这么一句话。等到第二天早上,她们会一起回味昨晚的菜肴——汤,三文鱼,等等。三文鱼,沃尔克太太知道,肯定像往常一样,是半生不熟的,因为她老是担心布丁,就把三文鱼交给詹妮处理了,所以结果就是这样,三文鱼总是烧得半生不熟的。不过,有位金头发、银首饰的女士还问了,露西说,那道正菜间的小菜,真的是自家做的吗?可是,三文鱼的问题依旧令沃尔克太太苦恼,她手里拿着盘子不停地转着擦洗,把风门一会儿关上一会儿打开。从餐厅那里传来一阵大笑,一个说话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大笑——女士们退场后,先生们开始自娱自乐啦。芳香葡萄酒,露西跑进来说,达洛维先生派人去拿芳香葡萄酒了,是帝王酒窖的皇家葡萄酒呢。

葡萄酒从厨房端了出去。露西回过头去汇报说,伊丽莎白小姐看上去多可爱呀,穿着粉色的裙子,戴着达洛维先生给她的项链,使自己忍不住一个劲地盯着她瞧。不过,詹妮一定要记得那条狗,伊丽莎白的那条猎狐犬,因为它咬人,不得不关了禁闭,伊丽莎白想道,也许它需要点吃的。詹妮一定要记得照料那条狗哟。然而,詹妮是不会和那些四处转悠的人们一起上楼来的。门口已经停了辆汽车!门铃响了起来——先生们还待在餐厅里,喝着芳香葡萄酒呢!

那儿,先生们上楼来了,那是第一批上来的,此时他们走得越来越快了,以至于帕金森太太(她是雇来帮忙开派对的)只得把大厅的门敞开着,大厅里满是等待着的先生们(他们站在那里等,把头发打理得光滑平整),而女士们则在靠走廊的衣帽间里脱下披风,巴内特太太在给她们做帮手,老艾伦·巴内特,她已经在达洛维家服侍了四十年,每个夏天都来做女士们的帮手,她还记得那些母亲们少女时的模样呢。尽管如此,她依旧非常谦逊地与大家握手,满含敬意地称她们为“我的夫人”,但她对待年轻小姐时却有一种幽默的风度,但凡洛夫乔伊女士的紧身束腰起了什么麻烦,巴内特太太总是能手脚麻利地替她解围。所以,她们忍不住会这么觉得,洛夫乔伊女士和艾丽丝小姐,由于已经认识巴内特太太——“三十年了,我的太太,”巴内特太太提醒说,所以她们在梳妆打扮上就能得到优先照顾。想当年,在她们过去住在伯尔顿的时候,年轻小姐们是不需要什么胭脂口红的,洛夫乔伊女士说。艾丽丝小姐不必涂胭脂口红了,巴内特太太说,一边怜爱地看着她。巴内特太太就坐在那儿,坐在衣帽间里,抚平毛皮大衣,折好西班牙披肩,把梳妆台整理干净,尽管她们都穿着毛皮大衣和绣花服装,但她心里还是很清楚,她们中谁是良家妇女,谁不是。亲爱的老婆婆,洛夫乔伊女士说道,一面爬着楼梯,是克拉丽莎的老保姆呢。

接着,洛夫乔伊女士挺直了身躯。“洛夫乔伊夫人与小姐。”她对威尔金斯先生(他也是雇来在派对上帮忙的)说。威尔金斯先生的举止风度翩翩,你看他微微躬身再挺直,微微躬身再挺直起来,以不偏不倚的口吻通报说:“洛夫乔伊夫人与小姐……约翰爵士与尼达姆夫人……韦尔德小姐……沃尔什先生。”他的态度真好得没话说了,他的家庭生活也一定幸福美满。不过,只是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嘴唇发青、下巴剃得干干净净的男人会鲁莽地陷进生儿育女这种麻烦事里去。

“见到您多高兴啊!”克拉丽莎说。她对谁都这么说。见到您多高兴啊!这是她最糟糕的表演——夸张、虚伪。来参加派对真是犯了个大错。还不如待在家里看看书呢,彼德·沃尔什想,应该去音乐厅的,或者待在家里的,因为这里他谁都不认识。

哦,老天,这场派对肯定会失败的,彻底地失败,当莱克斯汉姆老勋爵站在她面前,为妻子在白金汉宫的花园会上着凉了一事道歉时,克拉丽莎打骨子里这么感觉。她用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彼德,看见他站在一个角落里,露出了批评的神色。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要举办这场派对呢?为什么不惜身陷火海也要去追求巅峰呢?反正,让火焰把她吞噬掉好了!把她烧成灰烬!什么都好,就是挥舞起火把再将它扔到地上,也总比像埃莉·亨德森那样浑浑噩噩、渐渐凋零要好呀!彼德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只要到这里来一下,只要在角落里站一下,就能把她抛入这样的精神状态。他使她看清了自己:夸夸其谈、俗不可耐。可他为什么要来呢,只是为了来批评她的吗?他为什么只知道夺取,从不付出呢?为什么不冒险试一试讲明自己的小小观点呢?他好像要开溜的样子,她必须去和他说说话。可她找不到机会。生活就是那样的——羞辱、隐忍。莱克斯汉姆勋爵解释说,他妻子从来不会穿着毛皮大衣去参加花园会的,因为“亲爱的,你们这些女士都这样”——莱克斯汉姆太太至少也有七十五岁了!多妙呀,他们依旧这般恩爱,这对老夫妻。她确实喜欢莱克斯汉姆老勋爵。她确实认为她的派对很重要,所以觉察到一切都不对头,一切都陷入了平庸无聊,心里觉得很难受。无论发生什么事,爆炸也好,恐怖也好,都比人们在那里无目的地荡来荡去强,都比一帮子人懒懒地站在角落里,像埃莉·亨德森那样,甚至连自己的站相都不在乎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