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图尔斯家族(第10/18页)

他闪到一边,看上去茫然不解。

注意到他的困惑,她又解释说:“琴塔求你了。”她用自己的名字来表示自己的悲伤程度和乞求的真诚。她开始号啕大哭。

琴塔到楼上来乞求,表明正是她丈夫格温德去向赛斯汇报了毕司沃斯先生背后的咒骂,同时她也宣告了格温德取得胜利。毕司沃斯先生知道当丈夫之间有了冲突之后,安抚失败的丈夫往往是获胜的那个的妻子的职责,失败一方的妻子的责任就是不显露任何愤怒,但要巧妙地暗示出她对双方的丈夫是同样感到不快的。莎玛在琴塔来了之后,就已经扮演了一个失败一方的妻子,开始了扮演这个艰难角色的值得赞扬的第一步。

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反抗这样微妙的蒙羞。在那个时候之前,毕司沃斯先生从来没觉得自己有敌人。人们只是对他很冷漠。但是现在他有了一个敌人,这个敌人已经公开宣战,他觉得不能退缩。

下决心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赢得了胜利。于是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慈悲地看着琴塔和派德玛。琴塔自顾自地抽泣着,用面纱轻拭着眼睛。他温和地对她说:“你丈夫怎么不到《八卦周刊》去上班?他天生就是一个打小报告的人。”但是这丝毫不起作用,泪水依然从琴塔那闪闪发光的眼睛里泉涌而出。莎玛仍然殉教似的僵直着坐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叉开两条腿,裙子耷拉在膝盖上。“你究竟在那里装什么深沉呢,嗯?”毕司沃斯先生说。但是她没有听见。派德玛继续摆出一副疲惫但仍不失尊严的样子。他没有和她说话。她和图尔斯太太长得很像,只是更肥胖更苍老一些。她那菜色的病态肌肤油腻腻的,她一直在不停地扇着风,好像被体内的燥热折磨着。在她表述完第一次恳求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看毕司沃斯先生一眼,也没再搭理他。她看上去神态如常,也没有哭泣。她没有像琴塔那样激动,她已经完成过太多次这样的使命了,以至于对此无动于衷:在这座房子里没有哪个男人没有在此时或者彼时和赛斯争吵过。这时派德玛只是过来说完她的请求,然后就坐在那里,摆出一副病快怏的样子来。她从来没有在大厅里或者其他任何地方表示她是站在赛斯一边,或者显出对她那些外甥女的丈夫们的不满来,这使得她颇受尊敬,也让她成为一个不错的和事佬。

毕司沃斯先生不耐烦地厉声说:“好啦好啦。擦干你的眼泪吧。我不走了。”

琴塔发出一声短促的高声的啜泣,算是结束了她的眼泪。

“但是告诉他们别招惹我。就这样。”

派德玛一面叹息着,一面费力地病歪歪地站起来。她和琴塔沉默地离开了房间。

莎玛变得灵活起来。她的眼睛不再睁得那么大,手指也从下巴那儿放下来。她开始无声地啜泣,身体松懈柔软起来,这使得毕司沃斯先生感到有趣,但同时也激怒了他。她的手臂变得滚圆,她的肩膀也没有那么紧张了,而是低垂下来,她弓起脊背,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柔顺起来,直到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的手腕像折断似的耷拉在膝盖上;她的双手松散地下垂着;而她细长的手指没有生气地摆动着,仿佛关节处被折断了。

“真是冤家,”毕司沃斯先生说,“真是冤家!”

出于对格温德的失望,毕司沃斯先生开始在他以前所不齿的那些姐夫妹夫们身上看到一些长处。其中一个叫哈瑞的,个子高大,脸色苍白,沉默寡言。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长桌子边待着,动作慢吞吞地,然而机械又利落地扒着那一堆米饭,他怀孕的妻子在一边照看着他。他在厕所里磨蹭的时间更长,这使得人人都害怕他。“当哈瑞上厕所时,他们应该摇铃示警,”毕司沃斯先生对莎玛说,“就像他们要断水的时候摇铃一样。”哈瑞是病人,这在哈奴曼大宅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他的妻子带着悲痛和自豪讲述着不同的医生对他做出的可怕诊断。他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更不适合于地里劳作。很难想象以他这样细柔的声音可以支唤劳工,可以责备他们偷懒,或者呵斥劳工之间的争吵。他实际上是一个梵学家,受过专门的训练,他也爱好这个。当他换下在地里劳作的衣服,扎上腰布,然后坐在楼上的阳台上阅读一本巨大而笨重的印地语书的时候,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舒心。那本书搁在一个漂亮的克什米尔阅书架上。当两个神不在的时候他就会做礼拜,还不时地给一些亲朋好友举办宗教仪式。他谁也不得罪,谁也不讨好,只沉迷于他的疾病、食物和宗教书籍当中。

在他不劳作的空闲时间里,他不是在阳台上阅读就是待在厕所里。除此之外,他几乎没有什么剩余时间,而只有在长桌子跟前吃饭的时候别人才能打搅他。但交谈还是很困难。因为哈瑞相信每一口饭应该咀嚼四十次,他吃饭的时候动静很大,而且非常专心致志。

有一天晚上,毕司沃斯先生坐到哈瑞旁边,哈瑞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他的妻子则狐疑地盯着毕司沃斯先生。毕司沃斯先生耐心地等着哈瑞把满嘴的食物嚼得稀烂,然后迅速地问:

“你怎么看待雅利安教徒?”

他指的是从印度来传教的印度教新教的传教士,他们宣扬说种姓无关紧要,印度教应该接受皈依者,神像崇拜应该被取缔,妇女应该受教育,他们宣扬的教义和图尔斯家族所虔诚信奉的传统教义格格不入。

“你怎么看待雅利安教徒?”毕司沃斯先生问道。

“雅利安教徒?”哈瑞说,又开始吃另一口饭。他的语气显示出这是一个恶作剧的人问的愚蠢问题。

哈瑞的妻子显出愤怒的神色。

“是的,”毕司沃斯先生说,绝望地打破停顿,“雅利安人。”

“我觉得他们没有什么。”哈瑞咬了一口辣椒,露出尖细的老鼠牙一样的小白牙齿,那在他这样一个高大而行动迟缓的人身上形成惊人的反差。“我听说,”他继续说,语气里完全是戏谑和责备,“你一直在努力研究他们。”

毕司沃斯先生几乎皈依了雅利安人宣扬的新教。

那个叫米瑟的闲散的记者怂恿他去听番克耶·瑞的演讲。“你知道,他和任何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特立尼达的梵学家都不一样。”米瑟说,“番克耶取得了学士学位,而且是个法学学士。这人是一个真正的雄辩家。一个纯化论者,伙计。”毕司沃斯先生没有问什么是纯化论者,但是听见米瑟满怀敬意地说出这个字眼的时候,它对他来说充满了魅力,不但蕴含着纯粹和尽善尽美,而且带着高雅和教养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