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图尔斯家族(第15/18页)

那个神方才还在气恼,在争论和哄劝中没有回过神来,突然被毕司沃斯先生的拒绝弄得惊骇不已。他呆立在那里,樟脑燃烧着,在盘子里熔化了。

大厅里死寂一片。

图尔斯太太一语不发。她忘记了自己的虚弱和疲惫,站起来缓缓地朝楼梯走去。

“男人!”莎玛哭喊着。

莎玛的喊声惊醒了那个神。他朝大厅走回去,眼睛里噙满了愤怒的泪水,嚷嚷着:“我什么东西也不会给他。什么也不会给。我知道他对人是什么态度。”

苏诗拉说:“嘘。在你捧着盘子的时候别这样说。”

“男人!”莎玛说,“你要做什么?”

毕司沃斯先生喝干了茶,用勺子刮着沉在杯底的饼干,把它们送到嘴里吃了,然后站起来说:“我做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不相信这神像崇拜罢了。就这样。”

“哼-哼-哼。哼!”布莱吉小姐从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咕噜声。她被激怒了。她是一个罗马天主教徒,每天早晨都去做弥撒。但是数年来她每天都看印度人做这样的宗教仪式,并把它们当作她自己的宗教仪式一样神圣不可侵犯。

“神像只能说是崇拜真正的神的踏脚石。”毕司沃斯先生冲着大厅说,引用着番克耶·瑞讲演时说的一句话,“只有在宗教落后的社会才需要神像。看看大厅那儿的那个小男孩。你们以为他知道自己今天早晨做的礼拜是什么吗?”

那个神跺着脚尖声说:“我对于做礼拜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你这个基督徒。”

布莱吉小姐再次发出咕噜声,现在她越发愤怒了。

苏诗拉对那个神说:“在你做礼拜的时候千万不能发脾气,奥华德。那样不对。”

“他这样侮辱我、妈妈和所有人,就对了吗?”

“我看就该给他条够长的绳子。他早晚会吊死自己的。”

在那间长屋里,毕司沃斯先生收拾着他画广告的工具,不停地哼唱道:

在下雪的时候在吹风的时候

在吹风的时候在下雪的时候

歌词和曲调是基于很老的一首歌《黄昏的漫步》,那是拉尔的学校里的合唱团唱给来自加拿大代表团的重要来访者的。

但是一旦穿过边门离开哈奴曼大宅,毕司沃斯先生高昂的兴致就消失了,沮丧袭上心头,还持续了一整天,他工作得很糟糕。他必须在一个瓦楞铁皮栅栏上画一幅巨大的广告。在波纹状的表面上写字已经够糟糕的了,而更让他发疯的是,他还不得不在上面画一头牛和一扇大门。他画的牛看上去僵直变形,充满了悲伤,完全破坏了广告其他部分的欢乐氛围。

当他回到哈奴曼大宅的时候,他感到极度的疲惫和暴躁。在大厅里他受到的愤慨和挑衅的冷眼让他想起来早晨的胜利。但是他曾经有过的快乐被他对自己目前处境的厌恶所取代。他曾经兴高采烈地进行的反对图尔斯家族的斗争,现在看起来不但毫无意义,而且十分卑鄙。假如,毕司沃斯先生在那间长屋里想,假如只消一句话我就会从这个屋子里消失,我能留下什么东西呢?一些衣服,一些书。大厅里的喧哗和吵闹依然如故,礼拜也会照做不误,早晨的时候图尔斯商店还是会开门。

他曾经在很多房子里住过。没有他,那些房子也不会有丝毫不同!这时候梵学家杰拉姆可能正在开会或者在家里吃饭,然后进行傍晚时的阅读。索娅妮站在门口,遮住了屋外的光线,察言观色地等着杰拉姆的差遣。在塔拉家的后阳台上,阿扎德放松地倚在摇椅上,闭着眼睛,可能在听拉比戴德读“你的身体”,拉比戴德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坐着,试图掩饰呼吸里的酒精和烟草味。塔拉在附近忙活着,吆喝着牧牛的人(现在是挤奶的时间)或者指挥着院子里的仆童或女仆,反正是使唤着什么人。没有一个地方会有人想念他,因为他在这些地方始终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无事生非的人。此时贝布蒂在后巷的家里会想着他吗?但是她自己就是一个被抛弃的人。或者,更遥远的地方,那座在湿地上的茅草泥屋:泥屋现在可能已经被掀翻并被重新犁过了。在此之外,就只是虚无。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纪念他。

他听见脚步声,莎玛端着盘子走进房间,盘子里装满了米饭、咖喱土豆、小扁豆和椰子调味料。

“你要我告诉你多少遍才知道我讨厌这些铜盘子?”

她把盘子放到地上。

他沿着盘子周围走着。“在学校里没有人教过你怎样才能保持健康吗?米饭、土豆,全都是些该死的淀粉。”他敲打着他的肚子,“你想让我胀破肚皮吗?”看见莎玛之后,他的压抑变成了怒气,但他还是以打趣的口吻说着。

“我总是说,”莎玛说,“只有你自己能挣饭吃的时候你才能抱怨。”

他走到窗户边,洗了手,漱口,然后把水吐出去。

下面有人叫喊道:“楼上的!看看你在干什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莎玛说,朝窗户跑过去,“我就知道总有一天要发生这种事情。你吐到别人身上了。”

他饶有兴致地朝窗外看去。“是谁?老雌狐狸,还是其中的一个神?”

“你吐到奥华德身上了。”

他们听见他在抱怨。

毕司沃斯先生又含了口水漱着。然后,他鼓起腮帮子,尽可能地把身子探出窗外。

“别以为我没有看见你。”那个神喊道,“我看见你做什么了,毕司沃斯先生。但是我就站在这里,你要是敢再吐到我身上的话,我就告诉妈妈。”

“去告吧,你这小狗娘养的。”毕司沃斯先生咕哝着,朝外吐着。

“男人!”

“哦,天哪!”那个神叫道。

“你这走运的小猴子。”毕司沃斯先生说。他没有吐准。

他拿着铜盘子踱步。

“你就走吧,”莎玛说,“你就一直走到累了为止。但你还是等到能自力更生的时候再抱怨别人给你的饭菜吧。”

“谁让你告诉我这个的?你妈妈?”他龇出下牙,但是他那长长的面口袋裤子让他没有任何威慑力。

“没有人让我告诉你这个。只不过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你自己想出来的,嗯?”

他一把抓住盘子,盘子里的米饭洒了一地,然后,他准备冲到德麦拉拉窗户那去。非把这该死的玩意扔出去不可,他想。但是这样的暴怒反而让他平静下来,等他来到窗户跟前时,他又想:如果把盘子扔出去的话,有可能会砸死谁。于是他克制住冲动,只是把盘子倾斜了一下。盘子上的饭菜一下子就洒了出去,剩下一点饭粒粘在小扁豆留下的条痕和发泡的咖喱油渍上。